栖江疗养院的冬天没有夏季的繁茂,庭院里的银杏落了叶,梅花和玉兰不到花期,满目都是枯败与颓唐。 这里的植被并不是为了来此疗养的病人种的,更多是为了到访者,平白在南方多雨湿润的城市里划出了分明的四季。 秦思意去看母亲的那天,江城突如其来地降下了一阵雪。 他不由又想到钟情,看了看手机上的日期,倒的确是对方返回L市的日子。 江城靠海,过高的湿度让雪花没法堆积起来。 他下车时只瞧见窗台的大理石上攒着一小片白色。草坪是枯黄的,树梢也是。 秦师蕴依旧住在先前那栋房子里,看护给她推了镇定,让她安静且老实地好好睡了一觉。 “妈妈?” 秦思意的声音比门禁卡那一声‘嘀’稍晚一些传进了秦师蕴的耳朵。 后者停下吃早餐的动作,温婉地望向了大门的方向。 她的脸上看不出几天前的狂躁,眉目柔柔的,显得端庄又沉静。 秦思意从客厅走过去,母亲便在餐桌前等他。 窗外的石板被雪花染成了零星的白,连作一条跨过后者腰际的细线。 秦师蕴今天穿了浅灰的长裙,不知是出于自己的意愿,还是看护为了美观替她系上了腰带。 总之那一片灰色间束上了横越的纯白,巧合地与窗外的积雪融在一起,乍看倒像是一次被和谐过后的,不那么血腥的腰斩。 “程律师和我说开庭要延期了。” 秦思意走到母亲身边,并没有坐下,而是先将律师让他带的话带到。 旁边其实就有一把椅子,但母亲没有回应,他便只敢继续在原地站着。 相较于程律师表现出的头疼,秦师蕴的反应怎么看都不算负面,或者说她根本就是在雀跃,喋喋不休地开始一些秦思意听不懂的碎碎念。 “我就是发疯,就是精神病……” “李峥这辈子都别想摆脱我这个疯女人!” 她一边笑一边絮叨,来来回回重复着一样的话,表情却一次比一次狰狞。 秦思意找不到安慰的方式,只能沉默着企图等到她恢复平静。 然而秦师蕴在十数回的循环之后突然换了种语气,诡异地停顿了一瞬,像是要告知什么秘密似的,压低声音靠近了秦思意。 “我才不会让爸爸的东西被抢走。” 大抵从一开始,最让秦师蕴痛苦的就不是李峥的背叛。 那应当只是一个导火索。 真正令她崩溃的,向来都是她没有听从父亲的劝告,也没有能力守住父亲的遗产。 她怀念往事,放不开曾经,割舍不下记忆里那个众星捧月的自己,故而只能将现实与回忆对调,靠精神的割裂去逆转时光。 秦思意知道自己没有这样去做的余地,一旦他和母亲一样选择放弃,等待他们的就只有栖江这栋被困在重重门禁里的小楼,或许还有某天未知的死亡。 “思意。”秦师蕴毫无征兆地叫了他一声。 “我在,妈妈。” 秦思意挨近了一点,将手伸过去让母亲牵着。 他不久又被对方拉扯的动作逼得蹲在了椅子边上,仰起头,好乖地看着母亲。 “你也是我的东西。” 放在以前,秦师蕴绝对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她温柔有礼,是整个江城乃至同级圈子里除了继承人以外最被长辈们推崇的模板。 她从不说逾矩的话,不做越界的事,一生中唯一一次叛逆,就只有自以为遇见了真爱,用冷暴力来逼迫父亲同意自己嫁给李峥。 “妈妈只有你了,思意。” 她把秦思意揽进了怀里,手臂收得好紧,像是恨不得在对方还属于自己的时间里立刻将他绞死。 随着距离的接近,她的话语也愈发变得清晰,贴着秦思意的耳朵,甚至产生了不该有的余音。 “你会听话的吧?” “思意不会让妈妈难过的,对吗?” “不要再给我带来新的困扰了。” “不要再去做那些会让人在背后议论的事了。” 秦思意向来都以为母亲是不会知道的,可是父亲那样说了,此刻的秦师蕴也确实印证了后者的话。 他不该溺爱钟情,也不该纵容自己。 对方会和斯特兰德的所有人一样拥有完美的人生。 他的介入不过是一段小小的插曲,非但不会造成任何的改变,甚至还有可能叫旁观者评价一句‘难听’。 秦思意忘了自己在离开前是怎么回答母亲的。他的灵魂悬在半空,比药物产生的副作用带来更为散漫的抽离。 走出最后一道门禁,他这才发现江城的雪停了。 如果没有延误,钟情的航班应当也刚起飞不久。 这场雪就像为了证明秦思意曾经的玩笑话一样,在飞机达到决断速度抬轮离地的同一秒,被回往L市的钟情带走了。
第108章 倒数 『“你明明已经在骗我了,为什么不可以一直骗下去?”』 秦思意来晚了几天。 斯特兰德庭院里的玫瑰花丛好像被冻死了,枝干干瘪到风一吹都有折断的可能。 钟情从寝室窗口看着他走进布莱尔先生的办公室,经过花丛时用行李箱的滚轮碾碎了几片叶子,发出‘咔啦啦’的声音,要比揉碎玻璃低沉一些。 对方和布莱尔先生的商谈结果可能并不如愿。 离开时,秦思意的表情更难看了,忧悒地出着神,每一步都像在坚硬的石砖上飘。 钟情知道对方很快就会上来。他从秦思意的床上离开,坐回到了自己更靠近房门的书桌旁。 平安夜和新年他都给对方发了消息,但那些字句全部石沉大海,没有一条得到回应。 分别当夜的诡谲场景一度占据了钟情所有对秦思意的印象,让脑海中的画面变得光怪陆离,斑驳地由大面积的红与黑,以及强光与瓷片的碎屑去构成。 “学长。” 他看见秦思意开门进来,无视了他的存在,径直走向靠窗的位置。 对方要比年前的最后一面又瘦了许多,病态而清冶地刻出更为锐利的线条,将这样的枯朽都变为了一种类似于透明水晶般易碎的雅致。 “新年快乐,学长。” 钟情没有走过去,他为秦思意留出了足够的空间,不至于让对方为他的接近而感到压抑。 后者很慢地将脑袋朝他转过来。 带动视线,一点点在灯光下与钟情交汇。 秦思意不说话,恒久地用不变的眼神凝视着钟情。 窗外落了叶的枫树将树梢的影子刺进他的眼睛,他不哭也不作声,只是沉沉朝对方望着。 “明天要一起去吃早餐吗?” 钟情注意到秦思意的嘴巴细微地动了一下,随后再度抿起来,像是忘掉了原本打算说的话。 不过没关系。 钟情愿意主动去开启话题。 他问完也没有将目光移走,而是温柔专注地继续与秦思意对视。 窗外的树影一次又一次划过后者的脸颊,末了刀尖一样横在细白的脖颈上,逼迫后者给出了答案。 “不要。” “那晚饭我等你吧,最近没有要准备的活动。” 钟情说得越多,秦思意的负罪感便越重,他实在是不擅长去拒绝对方,何况这次的拒绝必须能够延续到数月乃至数年之后。 “我说的不要,是指以后都别再缠着我了。” 十八岁的秦思意天然地带着一种矜贵的美丽,他的语气再傲慢,落到听见的人耳朵里都会被中和,让对方去原谅这样的失礼。 他无甚表情地将脸转了回去,指尖在空无一物的桌面上焦躁地敲了两下。 钟情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做出怎样的反应,怔怔愣在桌边,许久才尴尬地扯出了一个笑。 “等你心情好一点?” 熄灯铃响起来。 直至最后一个音符结束,秦思意都没有回答。 窗棂变成困住后者的画框,月光则将他的轮廓照成一道暗影,在定格出少年独有的静谧与轻盈的同时,也仿佛留驻已然失去生命的死物一般,将他一动不动地钉在了椅子上。 钟情无措地起身,分外谨慎地朝对方靠近。 他在即将触到秦思意的瞬间看见面前的人仰起了脸,幽怨而无望地将眉头皱紧了。 “我不喜欢男孩,钟情。” “无论你之前是怎么以为的,到此为止了。” 或许是寝室里的暖气开得太热的,钟情的掌心竟然随着秦思意的几句话渗出了汗水。 他甚至觉得这温度就要让他窒息了,牢牢堵住喉咙,仿佛能用空气将他溺死。 “……我没、我,不是的。”钟情想要挽回,并试图凭借否认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可一旦开口,他即刻便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他的步步紧逼全部都是为了得到秦思意的喜欢。 “学长只要和以前一样对我就好了,我没有别的要求的……” 他去抓秦思意的手,对方却像分别那晚一样飞快地挥开了。 钟情几乎以为自己被对方扇了一耳光,在幽密的寝室里留下不存在的回声,隐隐约约地贴着耳廓不断回响。 “我很乖的,我不会再惹你不高兴了。” “学长你像最开始那样对我也没关系,只要对我特别一点点就可以……不是的,不对我特别也没关系。” 钟情突然拥有了一种感知未来的能力。 他模糊地意识到今夜的自己不该去和秦思意争吵,想尽一切办法维持住两人的关系才是他真正应该做的。 “我来给学长讲睡前故事吧?睡一觉心情就会好了。” 他说着将手朝秦思意的书柜伸过去,胡乱抽出那本后者手抄的诗集,在对方警戒的注视下,战战兢兢将它在两人之间翻开了。 “The calyx of death’s bounty giving back……”(注1) “够了!” 摘录过全诗的秦思意不会忘掉哈特·克兰先生在诗中的遣词用句,这首诗在此刻被念出来,更像是试图去影射些什么,继而带来过分不详的恶感。 可事实上,钟情真的只是随手翻开了一页。 他在察觉到这首诗的压抑之后即刻打断了自己的诵读,比秦思意反应得还要更快上一微秒。 过于接近的时间差让两人的行动几乎在同时发生。 秦思意强势地将诗集从钟情手里夺了过去,没留多久,又一把甩回了后者脸上。 熄灯铃在几分钟前便结束了,整个斯特兰德只剩下布莱尔先生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钟情大可以将秦思意带到那里,用对方的所作所为去换一个足够给予制裁的detention。 但他没有那么做。 他仅仅缓慢地将眼睛睁开了,弯腰捡起诗集,合好再给秦思意递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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