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有久积的霉味,在他忐忑的心跳里逐渐变得清晰,窜进鼻腔,与先前的画面交融,共同组合成今夜独有的记忆。 房间外的对话仍在继续,只是话音压得更低。 或许是他们确实不想叫秦思意听见,也或许是秦思意不自觉的抗拒。那一眼过后,他再没有听清任何一个简单的词汇,只能辨析出一些特定指向的字句。 林嘉时在不断地重复着‘外婆’两个字,而另一个声音强调的则全部可以用‘未来’去概括。 秦思意想起诗歌赏析课里,老师为他们留下的作业。 ——如何评价四季的雨? 他那时只能立刻想到春雨,太多诗歌描述了雨水在春天象征着的茂盛生机,可却极少会有人将夏天的暴雨用同样的手法表达。 这样的雨会被拿去形容挑战,形容恐惧,形容命运。 和它们留给秦思意的印象一样,比秋雨更为凄惶,比冬雨还要冷冽。 他记不起自己在提交作业时写下的是怎样的评价,只知道假若放到现在,他一定会给出更合适的答案。 秦思意在这个夏天的雨夜里并未从屋外冗杂的交谈里记得许多。 他将整场对话删减概括,提炼出不那么让人觉得愁苦的内容,留下自认为重要的部分,念念有词地从口中抿了出来。 “长大以后,也要相互扶持……不能再像今天一样了。” “不能再像今天一样了……”
第87章 赌注 『“如果你赢了,可以找我兑现任何我力所能及的。”』 台风过后,江城的天气骤然从连日的暴雨转成了飙升的高温。 返程的前一天,秦思意和林嘉时一起去了趟栖江。 李卓宇其实并不算说谎。秦师蕴的情况的确在好转,只是不像想象中那样迅速。 庭院的绿化没有遮蔽走廊,阳光便炽烈地照到秦思意的背上,突兀地让他回想起,那里在一周前曾留下过的瘀伤。 他没有再在离开时撞见不想见到的人,隔着那面巨大的单向玻璃,他安静而平和地与母亲进行了道别。 秦思意轻絮地在母亲听不到的地方说着很快就会再见,心里却空落落的没底。 他拿不准父亲阴晴不定的性格,猜不透对方的喜怒无常,只好无奈地祈祷,命运能像前半生那样眷顾他的母亲。 返程的航班在第二天傍晚起飞,秦思意和林嘉时坐在候机厅的椅子上,一言不发地看着夕阳从跑道上空渐渐没入了地平线。 后者胸前的口袋里原本放着一小截桃木,临过安检之前,被取出来扔进了垃圾桶里。 秦思意注意到那时林嘉时的动作十分细微地钝了一瞬,类似于电影的掉帧,很快就像未曾出现过一般,被接下去的流畅所掩盖。 他欲言又止地将嘴唇张开了些,却到底不知道该说什么,末了只好打消了念头,悒悒立在对方身后。 暑假的机场格外繁忙,秦思意难得没有走进头等舱的通道口,而是和林嘉时一起,挨在曲折的队列之间。 对方穿了一件黑色的T恤,高大的身形挡在面前,像一道出现在白日的暗影。 尚未完全康复的脚踝在每一次短暂的前移里微跛,因为遮住了伤口,变成他人眼里天生的残疾。 秦思意听见身后有人小声议论,真切地为林嘉时感到惋惜。先赞扬对方的外表,再点出假想的缺陷,用一种无比礼貌的句式,粗鲁地进行着对他人的评价。 他想林嘉时应当也是听到了的,可不知为何,对方始终不曾回头。 站在身前的少年似乎只会木讷地跟着人潮前进,遗忘了自己还有制止与辩驳的能力。 走向候机厅的时候,落日就在连片的玻璃幕墙外烧得橙红。 灼目的光辉在余光中摇曳,扭曲成末日般铺天盖地的焰火,燃得秦思意几乎不敢睁开眼睛,只能踩着林嘉时歪斜的影子不断向前挪步。 “嘉时。”他突然叫了对方一声。 “怎么了?”前方跛脚的少年停下来,转身耐心地等待起秦思意的回答。 “我好像,没有任何一个可以帮到你的地方……” 秦思意不敢抬头,低垂着视线,看对方一瘸一拐地朝自己靠近。 那双洗刷得干净洁白的球鞋最后停在了不足一个手掌的距离,染上航站楼外浓烈的暮色,变得不再过分朴素,而叫人联想到诗歌里托送圣人们升入天堂的云彩。 对方的嗓音还是和以往一样温润大气,谈吐优雅地将每句话都说得仿若哲学书籍中的名句。 秦思意沉默着去听,听林嘉时为他开脱,用那样公正语气说:“你没有必须帮助我的义务,不要为了我的命运烦心。” 对方一字一句说得分外清晰,速度适中,语调得体。 以至于秦思意反复地在这段话中想起,自己曾经无数遍讽刺似的对林嘉时说过,要是后者有和学校里其他同学相似的家境,那么他必然会比大多数人都更为成功。 “可是我真的,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林嘉时好像刻意地不愿去读懂秦思意的忧悒,他宁可去安抚,去鼓励,也不愿意直白地点出对方正为何彷徨。 他把语调放得愈发温和,轻轻揉了揉对方的短发,低下头说:“因为那是我该思考的问题。” 两人的交流不明所以地停在了这一句,直到将要在廊桥上分开,秦思意才重新停下,拽住还在往前的林嘉时,犹豫地开口道:“等回去了,我去问问钟情吧?” 他将这句话说成了问句,并非在向后者陈述,而是奇怪地将自己的想法化作了一个试图交由林嘉时去定夺的问题。 这期间,两人走到了靠边的位置,将通道留给了其他正在登机的旅客。 秦思意靠着身后被晒得发烫的玻璃,压低了嗓音,知道自己有错一般,接着问:“我是不是不该想这些?” 他把视线落得不能更低,紧盯着自己的鞋面,罚站一样立在将熄的余暮中,林嘉时便神色凝重地看他,直到廊桥上只剩下催促登机的机务,他这才给出了不留余地的回答。 “思意,你有没有想过,你能拿什么去和钟情交换呢?” 林嘉时退开了一些,似乎要继续朝机舱的方向走。 秦思意终于仓促地跟着对方的动作抬头,茫然且无声地凝视着林嘉时的眼睛,听对方用近乎责备的语气指正到:“钟情的确很好,可是他没有理由无条件地为你付出。” 从头至尾,不明白的向来都只有秦思意。 林嘉时太早看穿了钟情,以至于此刻的他不会想到那些过分天真的可能。 老师在第一节课上就讲述了投入与回报的不确定关系,不止含括了金融与资本,也暗指在人际交往中付出的感情。 秦思意或许会忘记那些数年前被一笔带过的简单论点,但林嘉时不会。 他把每一句都认认真真记在了脑海里,将其一板一眼地套用进了自己与前者的社交关系。 秦思意是曾经被林嘉时选中用以改变命运的工具,可是他算漏了风险,忘记了足以左右选择的真心,在经年累月的相处间,彻底消抹了晦涩难堪的本意。 他再清楚不过情感更需要等价的交换,而和自己所渴望并得到的友谊不同,钟情想从秦思意身上索取的,显然还要更多。 时光若是向前倒退半年,林嘉时或许还愿意给出正向的提示。 可如今的秦思意甚至望不见自己的未来,遑论要以一个原本就难以被接受的身份留在钟情身边。 趋利避害是刻在基因里的本能,对于学校里的多数人来说,这更是最重要的必修课。 秦思意未必已经被归为后者,但显然,他也不可能再为那些人带去任何利益。 林嘉时不会把自己的话定义成对对方的保护,他更愿称之为暂时的指引,在命运重新步入正轨之后,自然也会诞生新的选择。 —— 航班起飞之前,秦思意拍下了一张窗外的夜景发给钟情。 后者被父亲安排跟进一项简单的合作,因此要比他们再早几天回到L市。 收到那张照片时钟情正同玛蒂尔达一起前往预定好的餐厅。 L市经历着有史以来少见的高温,路旁的玉兰树在花谢之后被迫面对烧灼般的炎热,纷纷呈现出一种将要干涸枯死的病态。 玛蒂尔达没能去到原本计划好的植物温室餐厅,不太高兴将嘴撅得老高。 两家的子公司在医药方面有着长期的合作,因而整个暑假几乎都在与对方的接触中度过。 钟情的态度说不上热情,玛蒂尔达又是个三分钟热度的人,近两个月的相处下来,反倒还不如最开始那一眼的惊艳。 “Richard,你请别的女孩子吃饭的时候也会一直看手机吗?” 平心而论,大多数情况下,钟情的行为都礼貌且绅士,玛蒂尔达其实很少有机会像这样指出对方的失礼。 他像一台被设定好完美程序的机器,只在特定的条件下,触发一些不合规矩的事件。 “我没有请别的女孩子吃过饭。” 这句话之后,钟情仍旧没有放下手机。 他好像在回复什么绝对重要的信息,哪怕延误一秒,都有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在分心。” 玛蒂尔达点完了餐,将菜单合上,递到了一旁的侍应生手里。 她美丽而卷曲的金色睫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可钟情并不关心,只在她抱怨的句尾敷衍一般将视线调动了几秒。 “如果你想找人调情,可以联系前几天那个男孩。” 后者终于将手机放下了,坦然地用指尖将它推到烛台边,像是预知了不会再收到新的消息。 “我可不会喜欢你这么无趣的人。”玛蒂尔达反将一军,顺带不满地朝钟情眨了下眼。 见对方确实忙完了手头上的事,她于是好奇地问到:“是先前派对上的少年吗?一整个假期我都没有见你对其他事情这样热衷过。” “嗯。”钟情点了点头,“明天我要去接他,之后应该会没什么空余的时间。我们最好在下午把剩下的条目做一个汇总,其他的可以交给我父亲的助理去安排。” “天哪!”玛蒂尔达为钟情的死板发出了一声惊呼。 她有些夸张地深吸了一口气,继而向桌前靠近,不可思议地说到:“我当然知道那些事情没必要全部经手。我是在和你聊天!聊关于同龄人的,私人的话题!” 她在语毕之后愤愤展开了餐巾,随手铺在腿上,接着感慨:“刚认识你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个风趣的人。” “那只是装给萍水相逢的路人看的样子。” 侍应生给钟情递上了一杯气泡水,餐厅不向未成年人提供酒饮,只有玛蒂尔达点了杯混合果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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