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班降落在一场阵雨里,雷声隔着金属的蒙皮隆隆撞击鼓膜,一时间给人以末日般的虚幻。 等到两人离开航站楼,这场雨却又突然地停了,迅速挂上同江城一样炽烈的夏阳,将空气中的雨腥变成潮湿的窒息感。 钟情将行李交给了助理,自己开车带秦思意往太平山去。 他也有问题想问林嘉时,比秦思意不可能再有结果的坚持更重要,同曾经他无心的诅咒正相应。 病房外的植物被先前的雨打湿了,没来得及蒸发,些许在叶片间折射出消逝前的光。 看护陪同钟情先进去,秦思意便在休息区等着,干握着一杯水,一口也没有喝下去。 这里闻不到记忆中呕吐物与消毒水混杂的恶臭,只有隐约能够捕捉到的淡香。 它原本应当为来客制造出足够放松的体验,可秦思意的心跳却越来越快,变成阻塞呼吸的紧张与不安。 他太久没有见过林嘉时了,就连分别前的最后一眼都被过往的记忆取代,将对方美化成十七八岁带着朝气的端方。 秦思意很难想象自己要怎样才能再一次接受林嘉时躺在病床上的样子。那一点也不体面,一点也不优雅,让他根本无法将那张脸同‘林嘉时’这个名字对上。 他是害怕见到对方陌生的躯壳的。 那会让他联想到死亡,让他控制不住地不断为对方假定一个过分接近的时限。 秦思意永远都不愿意承认林嘉时就是无可挽回。 他自认为亏欠了对方太多,也同样的为对方付出了太多。 他可以不在乎浪费的时间,可是如果林嘉时真的死了,那么他宁可自我厌恶,舍弃自尊都要奉献给钟情的乖驯到底又该算作什么呢? 想到这里,秦思意开始祈祷病房的门能够晚一点,更晚一点再开。 他由起飞前的期待转为此刻彻底的抗拒,死死抓着手里的杯子,将指尖都抵得泛白。 —— “学长在外面。” “我以为你会不愿意让他来的。” 林嘉时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眼就能看穿钟情。 后者始终讨厌对方这样的笃定,可眼前的林嘉时已经虚弱到不该被他用敌视的态度对待。 钟情说不出自己是怜悯又或轻蔑。总之,他略过了这段开场,在转换好情绪以后,直白地给出了新的机会供林嘉时选择。 “你应该知道新药只是在拖时间。” “我来这里是想让你重新考虑,是否还要继续这样下去。” 出乎意料的,林嘉时这次没有再犹豫了。 钟情的话音未落,他便挨着靠枕轻轻摇了摇头。 那双浑浊的眼睛似乎终于聚起了些许笑意,稍稍地弯起来,将‘释然’具象地呈现在了钟情面前。 “真的太难受了。”他说。 “我以为可以再坚持一下的,但是真的太难受了。” 林嘉时的目光很虚,从钟情身上离开后便不聚焦地往病房四周游移。 他花了些时间去平稳呼吸,钟情便耐心地等着,等他把想说的话说完。 “我最近一直梦见爸爸妈妈和外公外婆,醒来也好像还在梦里。” “之前每天都在担心思意会难过,可是最近我没想了,大概确实到该离开的时候了。” 病房外的蝉鸣仿佛倏地消失了,余下器械规律的声响,不断地跟随屏幕上的数字闪烁、循环。 钟情突然地想起妈妈,因而倒开始害怕这样恼人的声音会拉长,变成一声不再停顿的刺耳警报。 他将双手往掌心攥了两下,稍后又深深吸了一口气,等到将它叹出来,这才问到:“那我就叫他们找个合适的时机停药了?” “嗯。谢谢。” 林嘉时笑着和钟情说感谢,似乎终于彻彻底底地对所有的遗憾释怀。 可或许是到底放心不下秦思意,在后者即将离开病房的前一秒,他吃力地最后抬高了嗓音,对着钟情地背影一字一句地祝福到:“希望你们以后都能好好的。” “思意已经吃过很多苦了。” 病房门口钟情与秦思意交替的脚步声细碎地传进耳朵。 林嘉时没有等待太久,后者便带着些怯意走了进来。 他埋头的样子莫名让林嘉时记起吊唁父母的长辈们,一样深深垂着脑袋,在路过棺椁时装模作样地流下眼泪。 秦思意朝他走过去,惶惶始终不敢去看他的眼睛。林嘉时只好主动碰了碰对方攥在一旁的手,好轻好轻地用食指在秦思意的手背上点了一下。 “怎么这么不高兴呀?” 后者身上没有林嘉时以为自己会看到的得偿所愿,只消片刻便让他明白过来,为什么钟情不去回应自己最后的赠言。 他不说破,只是用指尖勾住了秦思意的关节,引着对方将手抬起来,俏皮地在病床的扶手上晃了晃。 秦思意根本就没有被逗笑,反而是眼泪‘噼啪’砸在林嘉时的皮肤上。 他甚至搞不懂自己在哭些什么,明明后者都还有余力哄他。 “你会好吗?”秦思意突然地问到。 “你会好的吧,嘉时?” 他不敢抬眼,光是看着林嘉时的手,他就已经害怕到无以复加。 那双手肿胀地泛着红,细瞧又夹带些微的青,缠着和母亲那时相似的留置针,在胶带的边缘留下一圈泛白的痕迹。 秦思意觉得自己的提问实际上就是废话。 他的心底有一个声音不断地提醒着,病床上的青年永远都不可能再康复了。 可是他舍不得,他不甘心。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是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他只知道林嘉时活着,他就还能看见一点点梦幻似的曙光。 “会好的。你和钟情开开心心地等我就好。” 林嘉时向他保证了。 秦思意想,自己大概还能够继续坚持。
第129章 变质 『但是林嘉时还活着。』 从港城回来,时间很快便接近初秋。 玛蒂尔达飞往宾夕法尼亚的日期要比钟情的开学时间更早。后者去机场送她,在临别前听她不厌其烦地再度重复起一贯的论调。 “去谈一次轻松健康的恋爱吧,Richard.” “不要担心那些未必会发生的。去告诉他真相,等消除一切横亘在你们之间的问题之后,去谈一场真正的恋爱。” 明艳的异国美人在念叨完这些老套的话后用墨镜切断了两人的对视。 她俏皮地板起脸,仿佛真的认真观察了些什么似的,上下将钟情打量一番,继而为两人的这一次道别做出了一个真诚的收尾。 “希望下一次见面你已经是个烦人的恋爱脑了,这张脸实在不该被这样古板的姿态浪费。” 钟情没有回应玛蒂尔达的话,不过他的确认真考虑过对方提到的观点。 但这样的思索仅仅存在于见到秦思意之前。 对方传递出的无望几乎感染了钟情的每一个细胞,让他根本无心去重新整理他们的关系。 秦思意就像十八岁时那样无意识地折磨着他的精神。 年少的钟情或许曾天真地以为拥抱和亲吻能够消解这样飘忽的痛苦,而时间到了现在,他不得不否定掉自己的推测,疲累地去接受它们只会叠加与递增的事实。 钟情有时甚至觉得秦思意反复无常的状态日夜消耗着他残存的心动。 对方美得太过无力,以至于温驯显得廉价,崩溃又好像做戏,到最后只能成为无法再惹人怜悯的一场场难堪的表演。 钟情偶尔会想自己留在L市的选择是否真的错了,也许两人不见面才是真正合适的相处方式。 而大抵命运确实会有提示。 离开值机大厅的最后一眼,钟情无意地瞥见了一趟飞往港城的航班。 跟在航空公司缩写后的数字恰好对上秦思意的生日,无声地指引着钟情去寻找他想要得到的答案。 或许正如玛蒂尔达所说,他应当让秦思意面对即将到来的真相。 林嘉时不可避免地将会走向死亡。 秦思意所谓的付出,钟情所谓的挽救,不过是一场所有人都不愿戳破的蹩脚短剧。 —— 事实上,两人的下一次航程被拖延着安排在了这年冬天。 钟情忙完了本学期的最后一场演讲,这才将组里余下的工作留给本科的学弟们,同早已交流甚少的秦思意一起前往港城。 不知为何,林嘉时的气色看上去竟然比先前好了许多。 钟情想不到理由,因此缄默不语。 而秦思意则以为,一切都是新药来带的希望,也许再过不久,林嘉时就能等到一次手术的机会。 回酒店的路上,后者看上去心情极佳,他清浅地勾着嘴角,让那双印象里总是失焦地盯着天花板的眼睛重新装满了期待。 秦思意大概有过犹豫,故而直到开过半程,他才试探着问钟情,什么时候能给林嘉时安排手术。 钟情没有预先构想过对这个问题的回答。 他以为自己只需要去接受秦思意去或留,根本就不曾料到事情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最初的困局。 他不想再撒谎了,可是今天的秦思意看起来格外的可爱。 对方好像真的变回了斯特兰德庭院里那个恒久留存在他记忆中的少年,叫人不忍心去说任何会让对方失落的话。 钟情只好沉默。 他不去猜秦思意会怎样想,他已经累得就连待在对方的身边都会感到疲倦。 车里不再有人说话,雨声渐渐成为这夜的主调。 斑斓的霓虹被水渍一圈圈放大,随着行进的车流划成无数转瞬即逝的烟花。 秦思意的面孔就在那些绚丽的灯火间忽隐忽现,诡谲地映在车窗上,渐渐从雀跃变成了一如往日的枯白。 钟情的闭口不答让对方长久的推断终于得到自以为的印证。 秦思意想到,大抵钟情就是想要拖着,一直浪费时间,一直消磨期待,直到不断向前的分秒最终将林嘉时拖死。 他本能地抗拒,几乎当即就要控诉钟情的冷血。 可就在开口的前一刻,秦思意忽然地意识到,钟情已经仁至义尽。 最初的条款里本就没有明确的要求,他只是求赵则能够尽量地延续林嘉时的生命。 都是因为钟情愿意忍受他飘忽不定的情绪,这才让他产生了对方应当满足他的一切要求的错觉。 从一开始就是他在靠这样的方式胁迫钟情,利用对方从少年时代遗留的最柔软懵懂的喜欢,来分担自己淤积已久的苦痛。 秦思意将视线收回去,转过脸,望向自己一侧的窗外。 他对钟情的爱恋似乎已经盖不过纷繁的雨声,如同消失于水洼中的雨滴,在变质以后融进了所有渺小又微弱的噪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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