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叙同意这份对他们的肯定,“是啊。” 他们坚持成长,才有资格去批评以前的自己。 黑夜中的火势渐高,烧掉地上的落叶和树枝,有往树上去的趋势。火星子漫天飞舞,黑白的浓烟混合,滚滚往上升。 四个人已经灰头土脸,八只脚踩得乌黑,累得坐在地上,大声喘粗气。 游叙舔了下干燥的嘴唇,“受不了了,他们的行为惹人烦,让人说不了话。” “我也觉得。”谈梦西与他的意思达成一致,捡起地上的衣服,往着火的草地上甩。 游叙弯腰挑了一根长长的树枝,对他们大吼:“别他妈坐着,你们在学校没参加过消防演习?全部去找棍子!” 四个人见他们加入灭火队伍,又歪歪扭扭地爬起来,折了几根树枝。 游叙挥着树枝,对谈梦西说:“我又想起我爷爷。” “我也是。”谈梦西说。 他们怀疑对方心里装了窃听器,又没有想象中那么诧异。 游爷爷去世那年,回游叙老家下葬,火也不小心烧到墓地的树上,好在一下子就灭了。他们一脸的泪,在墓地挥着锹,扑下在风中打卷的纸钱,踩灭匀速蔓延的火苗,承受巨大的悲伤和巨大的慌张。 他们同样在面对眼前的一塌糊涂,又不得不维持一切正常。 谈梦西撩起眼皮,仿佛透过游叙看见一位犀利又慈祥的老人,“我喜欢你爷爷,怀念你爷爷。” 游叙笑了笑,“他也喜欢你。” “他去世的时候,我们还没买车,急着存钱把诊所独立。”谈梦西顿了顿,“如果能用现在这辆车送你爷爷回家,该多好。” 他们第一次见面分别,老人说等他们以后有车再送。他没有年迈且亲近的亲戚,却在游叙爷爷身上得到长辈的温柔和包容。讲话也许不好听,全是过来人的经验;没什么贵重礼物,走很久的路加亲手做的汤,够他记住一辈子。 过了这么多年,那个满是钢丝球擦痕的老式保温筒依旧清晰,助他鼓起勇气——在原地大哭,没问题,哭完别忘了擦干眼泪,往前看。 游叙对着火光有一瞬间出神,闷头不语,专心去消灭它们。 专心不下来,一语激起千层浪,当繁忙的工作和琐碎的个人情绪灌进全身每个毛孔,多久没有单纯地去回忆挚爱的、已经逝去的家人? 亲切的面孔随着时间流逝,不再清晰,爱却能跨过时间,引起他心底最原始的震颤。 他吸吸鼻子,情绪不能受控,一滴亮晶晶的眼泪滚下脸庞。 谈梦西看见了,以为有烟熏了他的眼睛,叫他站到没烟的位置。 游叙摇头,低声说:“我……那时候不该埋头挣钱。” 死亡带来的不可挽回,还不够提醒时间和生命的宝贵? 他无视身体的警告,屏蔽精神的痛苦,实际上,没有东西能无视和屏蔽,知觉开始反噬,无尽的后悔跟海似的,要把他淹没。 他赶紧抹掉眼泪,梗着脖子,又哭又笑:“妈的,我好后悔。” 谈梦西拍着他的肩膀,声音很轻:“爷爷不会怪你,他对你特别满意,不管你做什么,只要你乐意。” 只要游叙乐意。 他们开诊所的第一个月末,请爷爷吃饭。爷爷问游叙爱吃什么,游叙说喜欢大排档。 三个人坐在街边大排档里,烟熏火燎的锅和灶,重辣重油的炒菜,爷爷辣出满脸眼泪。谈梦西在桌子底下偷偷踢游叙的腿,眉毛拧得能打个结,带老人家吃这么刺激的东西。 游叙的爷爷喝了两瓶啤酒,对游叙竖大拇指,赞不绝口:“我孙子会选地方,真带劲!” 游叙对谈梦西挑眉,“看见没,我爷爷要的就是这种刺激。” 谈梦西哭笑不得。 这爷孙感情太深厚了。 两少一老红着嘴唇喝啤酒的景象,热热闹闹,温馨感人。 前面火光冲天,背后阴影笼罩,游叙一张深邃的脸也忽明忽暗,眼眶通红,泛着泪光。 谈梦西决心要安慰好他,绞尽脑汁,想想美好的,更美好的…… 他居然找到新的东西,“游叙,你爷爷第一次来找我,跟我一起打扫阳台。他当时的语气特别恨铁不成钢,说‘你们不会生活。’” 游叙不解地看他,一双眼睛黑漆漆又水汪汪的。 他说:“我一直以为他在提醒我,没工作,不上学,天天躲在房间里。他去搬了两个椅子,叫我一起坐下,他说,他最喜欢晒太阳。” ——“天这么好,找个藤椅一躺,多舒服。” 谈梦西恍惚地说:“原来他真的在说‘你们不会生活。’” 不管他们在高山还是低谷,奋斗还是堕落,始终没有认真地专业地生活。 他们在自己眼里既不出色,又不甘平庸,不贫穷,又不够富有。他们把目光放得很远,能力仅限于此,别人说要努力,他们便努力,别人说要乖巧,他们便乖巧。 他们没有认清自己,活在别人的目光里,扮演各种角色,释放真实的自我好像犯了法,时刻担心造成他人伤亡。 他们不爱自己。 他们不能熟练地炒一盘西红柿炒鸡蛋,规划好一日三餐,睡个好觉,多笑一笑,抛弃这些活着的基础要求。他们却花了太多时间争论是非,不看风景,为了太多“应该这样”“万一老了”“要是当初”这些看起来的合理,确保万无一失,不断透支自己。 事业要有成,什么商品独家供应,平台主推,行业标杆;爱情要保持激情,感同身受,又要从一而终,观点稍有偏离就是背叛;住所要中心地带,高档大面积洋房,邻里邻居要素质极高;父母要交口称赞,顺从的同时别忘了光宗耀祖;做人态度要儒雅随和,工作态度又要八面玲珑;做决定要不容置喙,决定后要宁死不屈;要活得融入众生又与众不同。 哪有这么多合理? 生活一直不合理。 有人随地大小便,有人出家行善,有人一拍脑瓜子结婚,有人熬一辈子不离婚,有人死了,有人出生。 他们好好过着日子,把诊所一关,骂骂咧咧到了山里。买了一系列疾病意外保险,阻挡不了他们要气死对方。山里莫名其妙出现两匹马,还有一群傻逼青少年,在他们面前诉说爱情,接着放火烧山。 没人按理出过牌! 世界就是一座巨大的精神病院。 去他妈的合理,狗屁。 生活有这么多值得探索的珍贵和美丽,为什么要埋头追求根本不存在的圆满? 现在,认清自己想要的,朝着想要的前进。做错了,后悔了,失败了,搞砸了,有什么关系? 打扫自己,整理自己,给自己煮一碗营养的汤。 狂野的珍贵的生命只有一次,天这么好,他们怎么不肯找把躺椅,舒服地晒一晒太阳?
第59章 期待天亮 有了游叙和谈梦西的加入,棍子灭火比鞋底的效果显著,火没有烧到树上去,把石滩上的野草烧了个干净,雪白的篷布熏成奶牛花色。 月光下,能看见的地方,一片狼藉,包括六个气喘吁吁的人。 大家把周围一两公里检查完,找不到一点儿火星子。四个人坐在地上,丢了魂的模样,全身脏兮兮的,淋淋漓漓滴着水。 游叙蹲在溪边,用溪水抹了把滚烫的脸。 谈梦西拧动湿透的袖子,拧出一地黑水,对四个人说:“孩子们,屁 股给你们擦干净了,该想想正事了。” 黄毛咬牙切齿地开腔:“你们为什么不走?” “你他妈累傻了,没车钥匙,我们怎么走?”游叙反问。 “多亏……”矮子定定地看了他们两个一眼,抿起唇不说了,推推三个人,要他们去一边。 谈梦西随地坐下,双手撑在地上,仰起头喘气。营地找不出一片卫生纸,该烧的都烧没了。游叙只能用手当纸,把他脸上的黑灰擦掉,再用自己的衣服下摆当毛巾,一下下摁掉水渍。 “熬过来了。”谈梦西在他的手里摇头晃脑,说话有气无力,“我们真该什么也不干,晒晒太阳。” 游叙在他身边坐下,嗓子哑得不像话,“没错。” 他们无言地疲惫地坐着,把理论和索赔抛到脑后,无比期待天亮。 天亮有太阳,光线充足,照在身上很温暖,烤干湿透的衣服,指不定还能碰到来山里游玩的人,有车载他们一程。 碰不到,他们也看得清路,可以慢慢走回去。 太阳还是过去那个太阳,期待中的太阳,仿佛比过去的更耀眼。 身后响起脚步声,两人警惕地站起来。 矮子一个人匆匆跑了过来,频频回头,像是害怕,双手在袋子里掏。 谈梦西以为他要掏危险物品,吓得往后退了几步,反复去盯矮子的双手:“你想干什么……你他妈要掏什么……” 至于吗?撞车而已! 矮子终于把裤兜里的东西掏出来,塞进游叙手里。 游叙低头一看,沾满泥土草根——车钥匙和自己的手机! 他妈的,黄毛把它们埋起来了。亏得他一心跟谈梦西谈情说爱,没有倔驴上身,火气大发,自己满山去找,找到哪年哪月? “我还能干什么?!你们怎么把人想这么坏?”矮子气哼哼地翻好口袋,拿出自己的手机,“你报个电话给我,我联系上了车行的人,他们说有保险,能赔给你。不就是一顿打,我想通了。” 游叙冷眼打量他,报出自己号码。 谈梦西感到意外,“黄头发的那个,他要是去医院……” “还提他,他气得要死,打了好几个电话出去。我这是背叛组织了,你们走吧。” 谈梦西脸色讪讪,望了眼大山,“这么黑,往哪里走?” 矮子用下巴指指向右边,“放心,我们经常来山里玩,没有老虎,也没有狼,野猪都没见过,你们城里人真没见过世面。” 好一个成年人的警惕和恶意,外加城里人的没见过世面。 游叙问:“黄毛打电话什么意思?” “万一他叫他的混混朋友来,怎么办?还是不要惹他们,快走。”矮子说话带了点儿哭腔,“我不想坐牢……” 谈梦西刚放下的心又悬起来,这回直接悬到体外。 一会儿邪恶青少年一会儿混混,仿佛跌入双重恐怖片。混混是什么形象什么行为,他只能通过看的港片来想象,满背文身,拿个大砍刀。 二话没说,游叙拉起谈梦西,往矮子指的方向跑了起来。 看不清脚下的路,全凭直觉,步子迈得一步比一步宽,能感觉到在往下跑,要飞起来似的。 谈梦西几乎不敢喘气,一颗心在胸腔里狂跳,眼里只有游叙的背影,别的东西一概看不见。 漆黑的山林间,借着一点稀薄月光,两人不顾一切地狂奔,居然没有跌倒,直到看见一道泛白的轮廓,是那辆讨厌的电动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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