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喻遐是在云省认识的,就是他暑假去研学旅行的时候,他住在我们隔壁的民宿。”姜换提到临水镇的事,仿佛在编织一个完美幻梦般轻盈,他顿了顿,尽可能简洁地说明了来意,“今晚我和喻遐一起陪您。” 前面还说来话长,到最后却又突兀收尾,姜换表情坦然,喻庆涛一时竟不觉得哪里不对,跟着点了点头。 喻遐端来一盆水帮喻庆涛简单洗漱,扶着他躺好,关掉顶灯。做完这一切后,喻遐起身走到姜换旁边,牵了牵他的袖子,示意姜换去那边的陪护病床上休息。 比病床还要窄,成年男人躺上去后连翻身都困难,但即便如此也比椅子坐着舒服。 姜换坐在旁边却没动,说:“你去吧。” “你睡。”喻遐不肯。 姜换定定地看了喻遐一会儿,拗不过他,只得去那边。 但他没直接躺下,姜换坐在陪护病床边沿,左右比量了一圈长宽,看向喻遐,做了个勾手的动作,示意他过来。 冬天缺乏日照,夜晚于是变得难以忍受的漫长。 喻庆涛半夜因为身体发麻醒了,通常翻个身或者换个睡姿会好很多,但无论谁在陪床,他都不会叫醒对方。他清晰地知道自己给家庭带来了预料之外的负担,和孟妍离婚、喻遐差一点不能读研、弟弟和弟媳不得不来陌生城市生活,这些都非所有人的最优选择。 那场大火还是改变了太多。 喻庆涛静静地忍受肌肉酸麻的感觉过去,他艰难转动脖子,习惯性去观察陪护病床上的人有什么反应——他希望自己不会吵醒对方。 病房的窗帘是一片海洋般的深蓝色,与夜晚天空几乎融为一体。陪护病床狭窄,此刻姜换坐在床尾,开一盏小灯,戴着耳机,正在手机上读什么,眼神很专注。 而本该在病床边休息的喻遐这时躺在陪护病床上,侧卧着,头枕在姜换腿上,面朝内,躲避灯光似的埋起脸。 他的手抱住姜换,唯恐对方突然走了似的不肯放开。 长时间被压迫的姿势会让腿不舒服,可看不出他们状态持续多久,姜换的表情始终平和,好似本来就该这样。他低下头,手指温柔地抚平了喻遐后脑勺几缕顽固翘起的头发。 喻庆涛彻底清醒过来。 他出身普通家庭,父母都是朴实的工人,靠自己努力在东河打拼出一个家庭、一份工作,四五十年以来,喻庆涛的生活已成为这片大地上的某种典型。 平凡,自然,而又循规蹈矩。 亲眼目睹陌生的姜换梳理喻遐头发,两个人依恋又亲密的样子,喻庆涛脑内“轰隆”一声,仿佛大厦崩塌。 他转瞬间明白了一切,可却对喻遐说不出半句责怪的话。 赶在姜换注意到自己前,喻庆涛再一次地闭上眼,这次直到天亮也没睡着了。 翌日天没亮姜换就离开了医院,喻遐本来想送他去机场,但换班的桑立雪迟迟未归他走不开,姜换就让喻遐不用这么麻烦。 所以只送到医院门口,有车来接走了姜换,喻遐又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回到病房。 喻庆涛脸色不太好,他发现后,先以为是天气降温了,给喻庆涛加了厚衣服,空调热风一直吹着,许久仍然不见好。 “爸,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喻遐问,“我给你准备个热水袋吗?” 喻庆涛躺着,厚重被褥和衣服包裹下,他显得瘦小干枯。 他摇头,手指动一动,是要说点什么的预兆。 喻遐坐得近一些:“怎么了?” 等待持续到后背都因为室内温度升高而出汗了,喻庆涛思量再三,最终也没把那句“你别让自己后悔”说出来。 他知道自己没用,行动不便,消息闭塞,给不了喻遐哪怕一点点实质支持。就算喻遐与姜换真是他想象的那种关系,他又凭什么强硬地命令喻遐和他分开? 正因为太了解儿子,他知道,喻遐做出的决定必然深思熟虑。就算冲动,那也并非一时兴起,而是犹豫过后的义无反顾。 喻庆涛拍拍喻遐的手,状似叹了一口气。
第四九章 漠然 冬末春初,接连几个灿烂得不像2月底的晴天后,一场寒潮料峭侵袭整片东方平原。 雨夹雪淅淅沥沥地下了两天,路面边缘结冰,天幕中的灰色分不清是雾气萦绕还是过分厚重的云层阴霾。 姜换迈出公寓大楼第一步差点踩空了。 工作室的车在路边等他,大概10来米的距离,走过去时姜换感觉到不远处有镜头在拍。他握着咖啡,停下脚步朝那边看去。 便利店外的花丛中,一只黑洞洞的眼睛深不可测,丝毫没有因被发现就慌乱躲开。 相隔不远,无声对峙片刻,姜换淡淡收回视线,重又大步走向等待他的商务车。 随着合上车门的轻响,副驾驶的张安妮转过头问他:“你刚在看什么?” “记者,或者什么自媒体人。”姜换说。 咖啡是双倍浓缩,不加一滴奶,大清早稍微抿一点就苦得人舌头发麻,姜换却没感觉似的一口喝掉剩余小半杯。 张安妮顺了下胸口:“我已经提心吊胆快一个月了。” “该来就会来。”姜换垂下眼,在手机里按了几下路过微信某个被挤到底下的聊天框,顿了顿,但没点进去看。 张安妮面色一沉,又不好对姜换发作,烦闷地扭过脸。 他和喻遐已经有半个月不联系了。 期间除了过年时喻遐给他发了一句“新年快乐”,他回复说“新年好”“最近有点忙”以外,就没更多的话。 姜换知道,如果自己不主动找喻遐,以喻遐的性格,在察觉到他有意冷淡后,无论心里抱怨还是虽然理解但仍有小情绪,他都不会擅自打扰姜换了。这是一个合格的地下恋人,无论谁站在相同位置,都不会比喻遐做得更好。 他没过多解释,喻遐也没过多询问或来撒娇。对此最满意的恐怕是张安妮,问过好几次现状后,她无一例外地表示了对喻遐的好感,觉得他“乖”“懂事”,有次心情大好,还开玩笑说“你们俩要一直这样我就不操心了”。 然而姜换心里清楚,这都是说出来安慰自己的废话。 张安妮这一个月过得兵荒马乱,失眠严重,好不容易睡了,又接连梦见游心工作室曝光姜换的恋情而半夜惊醒。 看起来都不如前些日子容光焕发了。 收到游心工作室的邮件已经过去很久,按照对方的行事作风,之前还没遇到过“通知”完超过两周没曝光的情况,于是关于姜换的视频这件事上,对方的态度变得格外令人捉摸不透——甚至还贴心地让他们过了个安稳年。 张安妮通过人脉打听了几次,游心有什么条件、想交换什么利益,但通通都石沉大海。 被拖延的时间太长,她的心态从“随时预备几种应对方案”到“随便吧”逐渐摆烂,转变得破罐破摔。 她警告姜换道:“这段时间你都别乱说话。” 后座,姜换沉着声:“安妮姐,我那天还是去了一趟东河,去医院找喻遐,问了他,他的家人会怎么看我们在一起的事。” “他们怎么说?”张安妮不知道这个答案会不会关系到姜换改变想法。 姜换没告诉她了,他只道:“我会按和你约定的做。” 那天看见始终半瘫在床的喻庆涛,病房内布置得再舒适也始终透出令人窒息的紧迫感,门窗狭窄,隐私暴露,随时面对生老病死。 喻庆涛知情与否、同意与否,在那一刻对姜换失去了意义。 他的选择只剩下唯一一个。 - 三月的第一个周五,第39届金橄榄电影奖的提名并没有按期向大众公布。 作为国内受众面最广、知名度最高的电影奖,金橄榄每年从评选到颁奖都有严格规划,自第15届开始,从未出现过延迟公布提名片单或举行颁奖礼的情况。 媒体询问本届评审会主席、导演沈钧相关原因,对方只回答一切都在正常进行,会尽快对外公布。 一时间,关于本届金橄榄的猜测众说纷纭,各种阴谋论层出不穷。 有说资本分大饼的,有说电影片单被提前泄露所以紧急重选的,有说出了名单但有些“上面”不满意要求更改……所有关于这些事的帖子热度都能迅速攀升。早先得到过消息的,现在不敢确定,而部分暗地里的运作又开始蠢蠢欲动。 原本定好、告知过张安妮的《触礁》的入选情况,也在这些或真或假的谣言背后,变得不能让人轻信起来。 张安妮此时最担心莫过于视频,根本不在乎一个电影奖。 而姜换就更无所谓了。 他规矩地完成工作,遵照公司安排进行了两次试镜,其余时间就在平京的公寓里看书、发呆,偶尔出门,贡献点走路险些摔跤的小场面娱乐大众,丝毫不在意镜头已经在他的生活中无孔不入。 只是不见喻遐,也没有机会对他说明这些日子冷淡的原因,眼看喻遐的微博小号更新越来越少,到现在已经死寂了,姜换始终如鲠在喉。 这天,张安妮为他联系了一个公益活动,是帮助福利院儿童的,旨在为日后孤儿身份被曝光先博取舆论同情。 姜换天然地不喜欢小孩,包括年幼时的自己,正常活动只能尽可能做到温和礼貌。 好在他演技到位,镜头后的人都看不出任何异常,倒也很符合姜换一如既往的冷淡疏离人设,不会令谁出戏。 一起参加的还有几位艺人,两个演员,三个歌手,结束后聚在一起,说要交换联系方式。姜换没掺和这场社交,他安静地坐在一边,等经纪人到场后就可以结束工作。 正当发呆,远处,一个歌手突然“哎呀”一声,所有人都被她吸引了。 女生还不到20岁,刚出道半年,暂时没学会娱乐圈虚与委蛇的功夫。她举着手机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姜换面前,笑眼弯弯的,一开口,嗓音也甜美动听。 “姜换老师!”女生清脆地说,“恭喜你,入围金橄榄了!” 想象中大石落地的踏实感没有到来,反而说不清道不明的,脚底的白色瓷砖仿佛一下子如雪地融化成一摊泥泞,姜换骤然失重。 他抬起头,目光看不出情绪,嘴角十分程式化地往上一扬。 “是吗?”姜换熟门熟路地惊喜了一下。 女生再接再厉地说:“最佳男主角呢!……哦不对,我瞧瞧,好像不少提名……《触礁》真的拍得非常棒,我很喜欢!” “谢谢。”姜换起身对她颔首,把应该有的全套流程走完了。 女歌手举起手机:“姜老师,我特别喜欢‘凌霄’这个角色,能合个影吗?” 前文铺垫到这地步,笑容也叫人无可挑剔没处反驳,姜换兴致不高,但怎么都说不出拒绝的话。他个子高,和娇小的女歌手合影时不得不微微弯腰才进入同一个画面,对方略向后仰,镜头里,她几乎倒在姜换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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