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是被领进去的,是被害人把他领进了房间——杜老师,我不是想给他辩护——” “是他看起来确实是个精神病患者,我知道你想说的。就像我先前说的那样,你还很年轻,年轻人总是比较纯真善良,又天马行空——” “但他就是凶手。不论他是不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不论他是不是真的有精神类疾病,你都要记住这一点,他就是凶手。他是危险的。” “杜队长,我们在B-509血液里发现了致幻物质,已确认B-509体内多巴胺、5-羟色胺、谷氨酸等数值异常是由其引起的。” “翟姐,他有长期服用镇静药的既往用药史,他的病历上关于他精神分裂症的病史写得十分详细,你们不能把一个不确定的不良反应当成是他伪造精神病人的证据!” “安静,我的好姑娘,不要随便打断别人的话。” “这可不算伪造证据,犯人利用自己的个体差异性洗脱嫌疑的案例比比皆是——不要反驳我,记住我之前教你的,不要忽略掉任何一个可能。” “现在,去做你应该做的事情。” “你接了上头给你的任务,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去找他不是精神病人的证据,我们要完全确认他的身份,不能让他以精神病人的身份被送到精神病院去。这是责任,也是命令。” “不论B-509还有什么其他身份,他都是一个杀人犯,他手上有着七条活生生的人命。” “好姑娘,你还年轻,见得太少。不要被犯人影响到,也不能被犯人影响到,更多人的性命掌握在你手中。” “我给你预约了程医生,这件事结束之后去心理咨询室一趟。” D站在审讯室门口,她握着门把手,感觉掌心有些湿冷,凉意从传递到手心,无端地让她有些紧张。 她知道里面是什么,她虽然才来局里不久,但也是过了实习期正式员工,透过室外的玻璃看过很多次里面发生的事情的内容,她进入过里面很多次,和那些犯事的人进行交谈过,其中不乏穷凶极恶之徒,也不缺懦弱胆怯之辈。 她也只是有点紧张。 审讯室室内墙壁的软包材料由于使用时间过久而逐渐老化,桌椅上也布满了许多伤痕,它已经算不上年轻了,但好在地方宽敞,灯光明亮,于是乍一看也称不上破旧,甚至因为充满了人为制造的历史,导致在这里工作的人偶尔会有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对D来说也一样。 这样一个地方不应该因为一个人而给它涂抹上别的色彩。 她也不应该为这种没有意义的道德伦理问题而纠结万分,就像她的上司K说得那样,这种事情应该交给法院,他们做的只是把所有的证据都交出去。 可她只要看着审讯室的门,就好像直接看见了门后那个正坐在中央的那个年轻人。 她可以想象出那个人规矩的坐姿,想象出那个人坦然且不过于热切的眼神。那让她想到了春日出游时看见的景象,宛如吹过梢头的风带着树木换下的旧叶漂浮于湖面,又或者是秋季爬满台阶和枝叶的薄霜。 推开湖面和擦过薄霜的心情是一样的。 D从来没有遇到过像原声这样的人,一个有意保持适当距离,不接近,不疏离,泰然自若且十分配合的犯人。 她还记得他们接触的第一天,原声说的话: “能允许我贸然用代号来和您交谈吗?” “D小姐,请允许我这样称呼您,我想你们这行应该很需要距离的,和一个嫌疑人这么接近可不好。请让我用代号来称呼您吧,就是在普通的日常生活中,也不会有谁会和精神病人这么接近的。” “您需要在我面前保留神秘感,需要保持威严,需要让人感到稳重可以依靠。” “请您抛弃掉过去的种种让您感到困扰的事情,遗忘掉您自认为的不足,向我展现出一个崭新的形象吧。” 青年的语言没有任何攻击性,直白而坦诚,其中却没有多少情感,因此倒显得颇为真实。 D的警惕心在和这位代号B-509的犯人接触的第一面就提到了极点。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某种比未知的恐惧更加现实、更加难以理解的东西,她感觉自己好像成了解剖台上的老鼠,或者是青蛙,她周围站满了人,而那些人只等着她的死亡来借机取乐。 这绝对不是正常的第一印象,它却足够让人记忆深刻。 越是接触,便越能感觉到这个人的异常,异常的真实面貌原本应该是可怖的,然而在这个人身上,却展现出了异样的吸引力来。这吸引力甚至让D感到恐惧。 她在面对一个怪人,一个罪人,一个绝对不正常的人,可她更觉得自己好像在面对一种现象,一种人力不可战胜——不,与其说不可战胜,不如说就是由人力、由众愿塑成的,可以称之为客观事实的某种东西。 这让她对这个人有着无法抑制的生理上的厌恶感,而那种因为同情而产生好感就在这厌恶中显得微不足道了。即使D才因为他和她的上司发生了争执。 最后,她还是主动推了开门。她的同事正在监控里看着,他们这次的结果很重要。 B-509就坐在那,低头盯着桌子。直到她进门,这个年轻人才抬头前望,规矩得像是一个等待老师授课的高中学生。 可这个人早过了上学的年纪,甚至对方的工龄比D还要多上一年。 D忍不住捏了一下手里的文件,她拉开了桌子另一边的椅子,坐到了青年的对面。 “开始今天的审讯吧。” B-509的视线从她身上移到了门上,好奇地问道:“今天只有你一个人?” 接着他的视线又从门跳到审讯室天花板四角的监控器上,跟着说了一句:“审讯只有一个人可是会违反规定的,这样直接开始可以吗?” “看着监控的是谁?带您的那位老师,杜先生?还是您的搭档,那位T先生?或者是前天来问我的人,F小姐或者T先生,应该有人正在看吧。这种测试并不适合让您来做,如果想要试探我的话,应该还有更多更好的选择。” D听着他的话,不禁又想起了早上开会后她和上司之间的争执——或者说是她单方面的争执,她的心因此显得愈发烦躁。 B-509又看了她一眼,目光落到了她中的文件上:“开始今天的审讯环节吧。” D点了点头,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开始吧。” “你的基本信息。” “姓名原声,性别男,年龄二十六岁,学历本科,毕业于XX大学,籍贯XX,父母健在。”D只开头说了一句话,原声便将自己的信息详细地陈述了出来,他扳着手指数数,看D写得慢了,还会停顿一会,等着她跟上。 “……于半个月前失业,此前的就业于XX公司,是其信息科的普通员工。失业原因是精神问题难以胜任本职工作。” D的笔停顿了一下。她抬起头,神色有些复杂:“你的思维变得更清晰了。” B-509点了点头,说道:“这是正常情况,我的精神分裂症主要表现为阴性的情感淡漠和部分认知功能缺陷,随着药效的消失,情绪感知方面会变得十分困难。” 他的现在的声音便是最好的写照。 D握着笔杆的手指有些发白,早上队长和她说的话又再次出现在她的脑中。 “你知道你将要面对什么吗?”D问他。 “死刑?母亲比较注重形象,我听说电刑很不体面,能否要求换一种执行方法,或者向她传递我的死讯时,给她一个能够让她接受的谎言。” 这话由他口中说出,有些自然得过头了。D此前听过好几回,现在依旧不能习惯这话。她见过那么多案例,强悍如恶贯满盈的凶手,懦弱似过失杀人的懦夫,在得知自己死期已至,有恐惧落寞的,有嚣张傲慢的,有漫不经心的,也有随波逐流的,但鲜有这般谈论死期如同谈论自然规律、陈述结论成果一般枯燥乏味的。 于是她问道:“那你现在用这种态度和我们进行交流沟通,也是因为你母亲的要求吗?” “是的。”B-509点头,“她说不能做让人不愉快的事情,同时也不能表现出让她不体面的表情,别人高兴的时候要提起面部肌肉,与之分享喜悦,别人难过的时候要抑制其活动,与之分担悲伤。偶尔人少的时候可以不用做出回应,人多的时候就必须要去模仿。” D忍不住抬头看他,便对上了他那双没有任何攻击意味的、平静到可以称之为温和的眼睛。她好像在看一滩湖水,又好像在对着一面镜子,只要一想到那温和可能是假象,那平静表情皮下可能就是控制得当肌肉,而这一切都是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感就从她心底涌起,直接冲上喉头,与此一并的还有某种深入骨髓的不安。 和她说话的究竟是人,还是为某种意志操纵的骷髅? B-509似乎发现了自己的言论有些问题,他有些担心地看着D,说道:“实际上我在定期服用药物治疗之后,已经不需要这种劣拙的模仿了。我能申请继续服药吗?” 那应该称之为顺从,还是要定义为奴性?或者是别的什么。总之是无法用单纯的一两个词语来形容的东西。它以一种直白赤裸到扭曲的形式展现在了D的面前。 其展示者的平静温和仿佛又形成了另外一种极难描述的压迫感,让D几乎喘不过气来。 比起最初见面时僵持着被嫌疑人安慰说“不要紧张”,现在这位年轻的女士已经学会基本的逃避方法,直接忽视掉对面那台只会应答的机器。她低头扫过桌面上早已倒背如流的文件材料,将上面的项目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又一遍,等心情完全平复过来,才再次说道:“再复述一遍事情经过吧。” “十二天之前,即我失业的第三天,我在大街上遇到了我的同事,被邀请成了游戏的裁判。” “你没有拒绝他们?据说你和你的同事关系并不好。”D说道。这是前几天都问过的问题,已知答案的情况下再度提问,让她更有些难受。 “是的,我答应了他们。母亲说过不能拒绝任何一个向我做出请求的人。我的精神疾病导致我不能跟他们正常沟通,在同理心方面的模仿上还有很多漏洞,那些东西给他们带来了很多困扰。不能及时理解到他们的心情,我感到很抱歉,这种愧疚的心态也是我在当服药期间没有做出拒绝的原因。” “这也是你母亲告诉你的?” “我母亲教导了我很多东西,我应该感谢她。” D沉默了一会,“是我偏题了,继续吧。” “我被他们邀请成了游戏裁判,我的同事——他们对精神分裂症里阴性表现得情感淡漠有所误解,他们认为我能做到绝对公正,像判断谁去天堂谁去地狱的上帝那样。” D的沉默地压下嘴角,“你不是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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