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过程说不上多完美,但也十分流畅。如“耳”这般务实又大胆的,向我分享了劫后逃生的喜悦,“舌”甚至回味了番前日吃掉的那截“骨”的口感,“壳”颇为得意地展示了自己重新塑造的外形,这番快乐感染了每一个参与者,它如同病毒般扩散开来,迅速充盈了我的身体。 “虫“们将盲目和崇拜递到我的面前,仿佛忘了过去的痛苦似的。与之一并的,还有潜藏在喜悦之中,连他们自己都无法察觉到了的野心。 那是在发现敌对的庞然大物并非无懈可击,且在交战中反客为主后获得利益之后产生的,企图在对方身上撕扯下更多的肉,或者将其完整地解剖拆分、吞吃入腹的想望。 明明是被A小姐肢解屠杀了一番,却好似打了什么胜仗。 直至周合到来,它们才堪堪从这种迷幻的喜悦中清醒。 ——应当算大冬天里被泼了一盆冷水,热情连同希望一起被浇灭那种吧。 彼时我正对着窗户玻璃上的倒影校准五官的位置,由于寄宿在同一具躯壳内的“虫”之间神秘的联系性,“眼”在离开我的身体后,仍然能够向我传输视觉信号。我的视角偶尔还会在左眼和右眼之间来回跳动,后者已经顺着楼梯滚到了教学楼的门口。 我便是通过它知道了周合来到的事情。 真是过分啊。 “眼”总是那么喜欢它这位同族的长辈,它在看到周合的一瞬间,就邀宠或者撒娇的孩子那样冲了过去。那毫不掩饰的、可以压倒理智的兴奋夸张到了极点,竟让我差点产生了一种狗也可以全身心地依赖主人的错觉。 然后,那只滚落到楼梯下的右眼被一脚踩爆了。 只给我留下一片涨血的鲜红和挤压的疼痛。 “耳”能听到他富有节奏感的脚步声,那是刻意让我听见的,一步又一步,是在人的听力感知范围内的声音。 那些在我脑中“畅所欲言”的住户们,则随着脚步声的接近而沉默下来,随之蔓延的还有一种难以用语言描述的绝望。 它们仿佛碰到了什么比A小姐代表的“蚁后”更加可怕,更加残酷,更加难以理解的东西。 我当庆幸自己长期的教育并非一无所获吧,就算遭遇了这种事情,构成我现在身体的“虫”也没有完全失去理性,让好不容易拼接出来的身体重新变成一摊烂肉。 这是值得夸奖的。 如此想着,我一转身便对上了走到楼梯口的周合。 “你生气了,”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事实,我尝试着调动了一下面部肌肉,它们拼接得相当完美,于是我又能露出那种让我感到恶心的笑容了,“为什么要这么愤怒呢?” 他抿着唇,审视的目光宛如利刃。 在过去,这肯定是能威胁到寄宿在我身体里幼崽们的。现在,却只会使它们更加依赖我,让它们与我连接得更加紧密。 我说道:“计划进展到现在这一步,仍然是按照饲主您的愿想前进的,不是吗?” “如您所盼望的,让母虫的兽性能被人性所制衡,让残暴与混乱在事发之前就得以控制。” 我指着楼下,那里来往着的行人,有学生,有路人,有校内职工及其家属,“然后就会出现更加利于你们生存,能和人类达成表面和谐共处的世界。” “他们的牺牲是必要的一环——而您需要推动者,于是选择了我。” “在此之前从未做出阻止行为的您,现在又为何要愤怒呢?” 我无法用器官来跟上周合的速度,正如同我永远没办法在他隐藏的情况下发现他一样。 他的一拳直接击碎了我半边身体,过强的冲击力将教室和走廊之间的承重墙直接击穿,我好不容易拼凑起来的身体便又没了半边。 只是一瞬间,我就被他卡着脖子,提在了半空。 身后松垮的墙壁因为巨力攻击,终于承受不住似的变成了碎石,从三楼教室滚落,成为高空坠物。 呼吸变得有些困难,便是楼下路过的行人因为突发事件而产生的尖叫和争吵都变得有些模糊。 “真过分啊。” 我对上周合双眼,那双宛如星空般深邃的人类眼睛,便看到了那里面毫不掩饰地疑惑和困扰,它们和愤怒一起燃烧着,生机勃勃。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周合卡着我脖子的力道更重了一分:“我在人类的作品里看见过一个说法。” 他盯着我,沉声说道:“人要摆脱困境有四种方法:一是无知,二是享乐,三是毁灭,四是懦弱。” “我以为能在你身上看到些什么。” “啊。”将虎口这种面积狭窄的地方当作着力点真的相当难受,几乎不需要我强制命令,“壳”就和我的思维达成了同步。 周合瞳孔瞬间紧缩,在“壳”完全和他的手部接触面融为一体的前,将我甩了出去。 刚刚连接好的骨骼尚不牢固,只是撞翻了几张松散地桌椅,便被折断了好几根。 我躺倒在一堆杂物之间,仰视着这位深处困扰之中的“人类”,笑着说道:“那可真对不起啦,辜负您的期待。浪费了那么多时间,用尽了那么多仿佛,不但没有摆脱困境,还让自己在地狱里越陷越深——” “我可真是一个糟糕的参照物啊。” 这里关于摆脱困境的方法用的是列夫·托尔斯泰在《忏悔录》里面的说法。
第39章 对照 39. 我偶尔会想如果我没有遇到周合,会变成什么样的东西。 可能会变得更好:遇到一个D小姐那样的人,被温暖,被感化,被拯救,然后变得更加阳光开朗热爱生活;可能会变得更糟糕:遇到像同桌那样的人,被威胁,被嘲讽,被压迫,然后变得愤世嫉俗仇恨一切;更可能谁都没有遇到:孤独的一个人,在一无所有的情况下和“虫”相依为命,然后心甘情愿地成为“虫”的附庸。 即使我再厌恶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没有谁能成为周合那样的存在,也没有谁能够取代他。不会有第二个像他那样跟我截然不同的存在出现,也不会有第二种生物能让我完全清醒,意识到自己究竟是以什么方式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谁会拒绝一个完全理解自己的想法并且纵容自己的人? 又有谁会愿意接受一个跟自己完全相反且比自己更加成功,像是为了否定自己存在的意义而出现的怪物? 我不能。 我拒绝不了伸向我的那只手,我更没办法说服自己心甘情愿地给和自己完全不同的存在当狗。 我想证明我过去的生活方式是正确的,但是我找不到任何证据,不论是从周合身上,还是从D小姐、K先生,从同桌、学习委员,或者那些和我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的不知名的路人身上。他们的严肃认真,他们的热情赤诚,他们的固执天真,都和我格格不入。 见得越多,了解得越多,便越觉得像我这样平庸到宛如蛀虫的存在就是一个错误。 而当我发现我根本没办法抹除这个错误的时候,便理所当然地向一切问题归咎给了让我认清现实的东西身上。 我厌恶着明知自己有错而选择逃避的我,我厌恶让我无时无刻都处在清醒之中的周合,就像我憎恨脖子上那条由母亲——不,是由我自己——由我自己挂上去的那条作为我生存的依凭的无形项圈——不止是因为它束缚了我的行动,更因为我发现没有它我便难以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 迷恋、憧憬、厌恶,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有为虎作伥的窃喜,有狐假虎威的新奇,还有与虎谋皮的刺激。 诸多情感混杂糅合在一起,随着周合的纵容,才造成了现在这种局面。 我摊开手,“壳”便在身体内的其他“虫”的配合下,迅速将我破损的部位补完,碎骨重接,血肉再生,伤口愈合,人类的皮肤被透明的骨质物质所取代。 机体内各个器官及系统传递信号消息的流量急速扩张,于外在的体现便成了超强的感知能力和反应能力。 我抬手接住了周合的一击。 过强的冲击让脚底的地面有些松动,掌部新生的透明骨质“壳”尚有些稚嫩,在这巨力下粉碎大半,只能靠着强大的恢复能力重新生成。 周合的拳头退得太快,我便没能尝试下一步的吞食。 他看着我,瞳孔中浮现出非人的异色,“不。你在这方面是完美的。” 这是我首次在他身上看到明显的“虫”的异化痕迹。 他的拳头更快了一分,而在接触到他的那一刻,我就直观地感受到了他的能力,“复制”、“模仿”、“同步”,怎么称呼都不为过。我与他接触的那个部位似乎成了我的一部分,或者说模糊了我的感知,让我误认为了它是我的一部分。 我在接住和被击中之间,我选择了后者,以此避开了更进一步的同步。 然而建筑却承力到了极限,它虽然没有因此而完全散架,但教室的地面却直接四分五裂,崩成了数块。 我躺在低一层的废墟中,仰望着灰尘之外的周合,面部僵硬到了极点:“你知道我讨厌这个。” 到了现在这种局面,似乎将心里话完全说出来,才能给自己的行为博取同情吧。 现场没有一个人,即便有也不可能看到正在发生的事情,听到我在说的话。至于周合,我不给出任何回答,他都知道我的意思。 他了解我,就像我了解他一样。 他是故意的。 但我还是想要说出来:“你知道我讨厌这个,我想要的夸奖从来不是这种东西。” 他应该笑了。 那笑容肯定也是没有任何温度的,就像我们之间的关系一样。 周合的声音从上方落下,好像穿过了黄昏,如拉开夜幕的星辰:“我不会为了自己做下的决定而后悔,原声。” “从前不,现在也不。” “所以你应该明白,你就是我找到的最好的参照对象。” 他从高层跃下,走到我的面前,说道:“我思考过如何才能更好地融入人类社会,作为一个普遍意义上的‘正常人’来生活。这具身体的原主人非常简单的就放弃了生命,只是因为工作上的不顺,些许个人能力的不足,于是受到打压,受到排挤,受到欺骗,十分轻易地放弃了自己的生命。” “我以他为参照,更努力地工作,像那些被推崇为好的一面学习,加强交际、深入研究,在获取和消耗钱财上加以控制,很轻松地就和‘他们’打成了一片。但这还远远不够。” “我们追求更长久的生命延续方式,也会追求更好的生活体验,在这方面我们和人类没有任何差别。因此,仅仅是这样模仿着是完全不够的。” “直到我看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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