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妙看着那个男人,又看了看游时。游时没看她,徐妙只看到游时冷漠的侧脸。 徐妙尴尬一笑,闭着眼睛,豁出去了,站起来,用还没熟练掌握的酒桌话术,磕磕绊绊地说:“只要生意能谈成,什么都好说,来我敬您一杯……” 那个男人笑着点点她,夸她上道,弯下腰要给徐妙倒酒。 忽然,一只手伸来,盖住了徐妙酒杯的杯口,那只手骨节分明,手指沾染上红酒的酒液,红色点染在指尖,显得手指更白。 徐妙一怔。 整个包厢刹那间安静,刚才还在借着酒劲装疯卖傻的一群人瞬间清醒,沉默又算计着看向这边。 许久后,倒酒的中年男人咧开嘴一笑:“游总这是什么意思?” 游时终于偏头看他,眼睛半眯着,嘴角带着笑,嘲弄地说:“我什么意思,不是很明显了么?” 在酒店吐得七荤八素的谢历不知道心灵感应到什么,忽然清醒了,挣扎着从厕所冲回房间,拿出手机疯狂给游时发短信。 他他妈一定是吐傻了才会同意让游时自己去应付酒桌上那群人。 【谢历:我右眼皮突突地跳,你是不是又惹事了?】 【谢历:你他妈别乱来啊!这些人对我们很重要!】 【谢历:要是吹了我在你办公室门口吊死!】 【谢历:我马上就过去,你再稳一会儿!】 手机亮个不停,游时嫌烦,看都没看一眼,径直把手机盖了,站起来,笑着说:“我这个人,谈生意不喜欢喝酒。” 说着,他捻起酒杯,旋转着,酒杯里清澈的液体随着他动作摇晃,接着冲在座众人举杯,其他人也下意识举杯,就听到他下一句:“如果非要喝酒的话,生意也不用谈了。” 全场安静,他们都没想到这次碰到的是个硬茬。 坐在主位,年纪最大的那个把座椅扶手都掐得凹陷下去。 “游总……”徐妙担忧地看向他。 她不是在担心游时,她见过游时打架,一个打五个的时候那架势堪比西装暴徒,更何况这在座除了他俩都是老弱病残,她不用担心走不出去这包厢。 她担心回去没办法给谢历交差。 “这行公司很多,不是非你不可。”有人说。 游时点头:“网安、云计算、大数据这块,公司确实不少,但是服务对象都是大公司与政府,你们单个企业分量不够,所以必须抱团。” “这就是为什么今天你们来了这么多人,我为什么又坐在这里。”游时说,“其他公司瞧不上你们的单子,也不会接。如果不是因为你们在江城,我大概也不会在这里陪你们吃饭。” “合同还是之前谈好的那样,要不要签选择权在你们。”游时最后说,又平静地看了徐妙一眼:“走了。” 徐妙一怔,游时挑了挑眉。 “噢好。”徐妙慌里慌张地拿起包,跟在游时后面出去。 上了车。 “游总,太帅了!”徐妙一边系安全带一边解气地说。 游时这才去看谢历发来的消息。 【谢历:我们是乙方!乙方!你要有乙方的自觉!】 游时摁住语音键,轻笑:“这年头,谁有需求谁是乙方。” 说完,他把手机随手一丢,发动车子,车子快得像是一道残影,车子带起的灰尘落下。 包厢里,一群老油条面面相觑,最后摆摆手:“说什么要给人家下马威,现在完了。人家就是吃死了我们不得不签!” — 徐妙坐在副驾,拿着手机给游时导航。 “游总,你谈生意从来不喝酒,真的啊?”徐妙好奇地看着他。 “平常也不喝。”游时单手打着方向盘。 “那烟呢?烟也不抽?”徐妙又问。 外面天色渐渐转阴,黑云层层压下来,叶子被风卷起来,路上行人愈发稀少,似乎快要下雨了。 游时微微皱了下眉头:“不抽。” “那你之前抽吗?游总,我严重怀疑你之前是个混混青年,因为你打架太利落了,不打架的人是打不出来那种气势的。”徐妙说。 游时微微怔愣了一下,他现在是游总,手下管着科技公司,海归大牛,没人会把他和二高那个刺头联系起来。 也不会有人知道,他在二高有过浓墨重彩的18岁。 单他曾经听说过一句话,生命中发生的所有事才塑造了他自己,每件事都能从他身上看出痕迹。 “打啊。上高中的时候。”游时抬起眼睛,轻笑,“那时候抽烟喝酒打架逃课,什么都干。” “那怎么后来不干了?”徐妙问。 “后来……”游时忽然顿住。 徐妙看他看向前面,又像是盯着虚空,看不清眼睛里面的情绪,像是在刹那间想起了很多东西。 她没见过这样的游时。 她印象中的游时其实是有点吊儿郎当的,很少见他这样沉默。 “后来遇见了个人,他想让我戒,我就戒了。”游时说。 江应那天说,烟是最后一口,他之后就再没抽过。 “能戒掉?”徐妙问。 “能,主要看想不想。”游时笑了笑。 “这么大意志力,女朋友啊?”徐妙八卦地看向他。 游时没说话,看着前方,摇摇头。 外面的瓢泼大雨下起来,豆大的雨滴滴在车上,发出令人胸闷的声响。雨幕逐渐遮盖了眼前的一切,游时打开车灯和雨刷器,车辆驶入无边的雨里。 “游总,偏航了。”徐妙看着手机,“导航显示我们应该直走,经过二高,然后在第二个红绿灯路口左拐。” “没偏航。”游时没看她,声音有点哑,“你是江城人我是江城人?” “走二高那条路是回去最快的路!”徐妙坚持说,“我相信导航。” “不走二高,”游时打着方向盘,“二高那条路容易堵。” “导航上没有显示堵车。”徐妙又说。 游时咬牙切齿地从牙缝中间挤出来一句话:“坐我的车就听我的,再多话把你扔出去。” 徐妙:“……” 游时绕过二高,走了一条小路,然后就被拥挤的车流堵在了路上。 前面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红色车尾灯,车内气氛有点凝重。 徐妙看他好几眼,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嘴巴开开合合好几次,游时终于坐不住了,按了按太阳穴:“说。” “游总,你真是江城人么?”徐妙问。 游时:“……” “我们在这里堵十五分钟了。”徐妙又说。 游时:“…………” 游时忽然想起这破事他很久之前也干过。 回家的时候他为了绕过江应家,路上生生要多花费20分钟。放学还好,如果是早上,那就意味着需要早起二十分钟。 他早上迷迷瞪瞪爬起来刷牙,嘴里叼着牙刷的时候,会在脑内神经质地想,都他妈怪江应搬走了,害他天天早起。 他想着想着把自己想笑了,由此可见,他还是游时,跟18岁的他怂得如出一辙。 徐妙惊恐地看着他:“我闭嘴,我不说话了,不要把我扔出去。” 车流终于缓缓动了,游时把徐妙送回了酒店,就在徐妙奇怪地问游总你怎么不上去的时候,游时已经发动了车子。 他在城中绕了一会儿,莫名其妙地就绕到了王氏面馆前。生意场上的酒席不是为了吃的,他现在有点饿,就算酒席上的山珍海味摆在他面前,这时候可能还不如一碗泡面。 他在马路边停好车,掀开沾着油渍的厚重的门帘,在前台点了一碗普通的汤面。 雨声越来越大,天光也越来越暗,破旧的老面馆里面开着灯,仔细听的话能听见滋滋滋的电流声。 面馆里大部分都是学生,穿着不同学校的校服,胸前绣着不一样的校徽,上菜的阿姨换了一个生面孔,比之前那个年轻,游时没见过。他没见到王翎一,也没见到王叔。 但好像莫名在一众学生中间,看见了他自己。 他看见自己穿着因为打架而弄脏的校服,顶着呆毛,低着头,呼噜呼噜地吃面。 他那时候对面应该坐的有人的。 可现在他找不到18岁时那个坐在的对面的人了。 “面来喽!” 面碗热气腾腾地上桌,跟之前一样,翠绿的葱花,厚薄正好的牛肉,红辣的臊子…… 王叔用围裙擦了擦手,一直站在桌边,奇怪又疑惑地看着这个穿着西装的客人。 游时抽了筷子,低头尝了一口,味道没变过。 “好吃吗?”王叔问。 “好。”游时冲他竖起大拇指。 王叔又在旁边看了他一会儿,终于离开,没过多久又在他身边晃了三四次,终于忍不住了,走过来低声问他:“小伙子,我看你有点面熟啊。” “啊,是么?”游时抬起头冲他笑笑,又飞速低头去吃面,眼睛里面有光闪动。 “我听你口音也像本地人。但看你打扮又不像……”王叔犹豫着说。 “来出差的。”游时说,“不是本地人。” 王叔看着他,很轻地“啊”了一声,终于点点头,进了后厨。 面还没有吃完,外面响起一阵汽笛声,游时回头看向店门口,没看到汽笛声的来源,却看到了站在店门外的人。 那人身形颀长,穿着到膝盖的黑色风衣,手里打着一把黑色雨伞,因为雨势太大,身上还是湿了,他没有进来,就沉静地站在店门口。 时间飞速倒退,像是海水退潮。无数瞬间向他席卷而来,最后,25岁的游时坐在店里,见到很多年前冒着大雨拉着行李箱回江城找他的少年。 游时耳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听过的话。 “……一个雨天他撑着伞到我店门口,雨水那个大,他浑身都湿了,站在店门口不好意思进来。” “他站在店门口抖水,说北京不缺这一口,他就是想回来,想回江城。” 游时那个瞬间觉得这个世界天旋地转,他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攥紧了,疼得他有点发懵,他不知道江应看到他没有,不知道现在应该怎么办。 他盯着桌子,像是能把桌子盯出来一个洞,三秒后,他站起来,没吃完的面扔在桌上,而他低头匆匆走出去。 他和江应擦肩而过。 所有感官都在此刻放大,他能听见电流的滋滋声,雨水砸向地面的声音,能看见江应靠在门外的黑色雨伞上的水珠,靠近他的瞬间,他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好闻的松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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