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滨步道的灯彻夜点着,偶有夜跑的人从他们身后赶上来,超过去,擦肩而过时能听到他们轻盈的脚步声,和匀称有力的呼吸声。 无力感忽而出现,肖誉走不动了,他两手搭在栏杆上,弓腰望着远方。 夜里的海是一池浓墨,不断舔舐沙滩,填平坑洼的同时也抹去了人们来过的痕迹。沙滩和大海在每个日出时都是崭新的,迎接崭新的自己和游客。 余光里出现一双白色运动鞋,海风送来季云深的声音:“维C和B5能促进伤口愈合,是你放在我包里的吧。” 是陈述句。 肖誉没出声。 “还有这件衣服……”季云深松开手心,被攥得干巴巴的马甲得到呼吸的空间,充气一般逐渐蓬松起来,“阿晏,你明明很在意我。” 是定音锤笃定地敲击鼓面,是悬在头顶的铡刀猝然下落,是自由落体的铁铅砸进地面。肖誉的那些小心思全部被发现了。 金属栏杆触感冰凉,刺痛着手心的神经,他不禁怀疑拿开手会粘掉手心的一层皮。 栏杆下面灯串缠绕,连成一排的桃心形灯泡刺得他眼睛酸涩,他闭紧双目,生理性的眼泪洇湿睫毛,又在海风中迅速凝结。 “我变不成你期待的样子,我不是风筝,我也不属于任何人。” 灯串的线是扭在一起的三股塑胶线,他故意将其拆开,然后松手,电线靠着惯性又拧了回去。 “翻篇吧季云深。你才三十岁,我也很年轻,我们可以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你不觉得这话很伤人吗。” 季云深把马甲披在他身上,余光看着他的手背,小心翼翼覆了上去:“你答应过我要活到八十九陪着我,我们说好了的……现在你想过另一种生活了,就把这种想法强加于我,不觉得太自私了吗。” “我想要的生活就是身边有你,跟你一起老去。”季云深用力露出不正经的笑脸,“那时候你肯定比我年轻多了,我不介意把‘家里最帅’的位置让给你,百年之后我们合于一坟,下辈子我还要先来这世上等你。” 肖誉手背冰凉,和季云深手心的温度不相上下,皮肤相触并未升温,反而渗出了冷汗。他挪开手,冷风一吹,手就结了冰,轻轻一碰似要连根断开,碎成一地。 他反问:“你何尝不是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我。” “如果我想要的是从没遇见过你,我想要努力多年一朝功成名就,我想要从一开始就健康的恋爱……那么季云深,我们之间,谁该做出退让?” 季云深毫不犹豫:“我会。” “谁都不会。”起风了,海水剧烈撞在礁石上,迸溅的黑色水花让人分辨不清是海水还是碎石,肖誉摇摇头,“我不需要别人为我牺牲,我也不愿为别人让步。季云深,人活一世,不要违背你的本心。” 他的语气比零下4度的天还要冷,瞬间把季云深冻成冰雕,一开口就发出牙齿磕碰的“咯咯”声。 季云深在“道歉”这方面像个不会说话的婴儿,既笨拙又词穷,只会重复一句:“对不起,阿晏……对不起……” “如果我说‘原谅’能让你放下的话,”他倏地转身,马甲在他的动作下滑到地上,他没管,仰脸看向季云深,“那好,季云深,我原谅你了。” 被原谅了。 没想到日思夜想的几个字这么轻易就得到了,季云深当即愣住,他在等。 等心里炸开的烟花,等压在身上的石头落下,等内疚如退潮一样远离大脑。 可是烟花受潮冒了烟,石头愈发沉重,潮水涨上来灌满口鼻…… 海风吹乱肖誉的刘海,冷腥味混进他们的鼻息,他从那双下垂眼里看见了自己,天生上翘的嘴角让他变成小丑,哪怕正在承受摧心剖肝的痛苦,也必须笑给别人看。 被宽恕的释然不该是这种感觉。
第72章 72“抓到你了。” “晚安。”季云深在门口说了一句。 肖誉点点头当做回复,转身关上门。 独立卫浴的房间结构让他们像陌生室友一样相处,只要进入自己的私人领域,便没有任何打开房间门的需求。 洗漱上床,肖誉在黑暗里睁着眼,再次失眠。 失眠时的时间流速很快,感觉才过去半小时,再看手机时已经六点了,冬日昼短,外面还是黑蒙蒙一片。 门外传来季云深的说话声——这么早给谁打电话? 肖誉不想偷听墙角,就戴上耳机听歌,后来他耳朵痛了,摘下耳机时季云深还在说话。 通常季云深打电话言简意赅,这次少说也有两个小时了。一念好奇,肖誉屏息去听,听不清说什么,但季云深的声音闷闷的,可能是昨晚冻感冒了,鼻音非常明显。 挨到正常起床的时间,他收到了季云深的信息:【今天瑶华有个城市狂欢节,一起去看看?】 他没回,也不想去,不料紧跟着又收到一条:【来都来了,逛完咱们就回平港。】 今天就回平港了。 除了平港,哪座城市都是他的“乌托邦”,逃避现实的欲望在这一刻达到顶峰。昨天和季云深说的都是自欺欺人的屁话——他不想回去。 狂欢节的“主战场”在市中心的商业街。 商业街从城西贯穿到城东,四通八达,算是瑶华的另一特色。 临近中午,商业街周围水泄不通,人们戴面具,穿奇装异服,在广场上跳舞,合影,放声大笑,像一场大型cosplay。 肖誉活了快二十年,第一次置身这么热闹的环境,身边人熙熙攘攘,他紧张得出了汗,下意识去拽季云深的衣角,动作很轻,季云深没有发觉。 “那边有卖面具的,我帮你挑一个?” 季云深忽然转过头来,他马上松开手:“不用。” “你确定?”季云深笑着凑过来,眼眶之下一层淡青,说话时却没有鼻音了,“你都成焦点了。” 肖誉一愣。 刚才只顾着躲避人流,现在停下来才发觉确实很多视线黏在他们身上。 他们俩今天穿得低调,不约而同选择了浅色衣裤,但越是普通的穿搭,在这个地方就越格格不入。 每个场合都有其特定的衣着风格,反其道而行既不尊重他人,也不尊重自己。既然来了,就该遵守这里不成文的规定。 见他动摇,季云深竟牵起他的手——平时在外他们并不招摇,今天这个柜出得措手不及。意外的是他并不慌乱,只觉得分手前的公开很讽刺。 面具商店就开在商业街入口处,像特意为临时起意来参加狂欢节的游客准备的,商店很大,中间的台子上摆着几排畅销款式。 肖誉懒得挑,随手拿了离他最近的老虎面具,季云深却不知从哪淘出一个赤狐面具,隔空在他脸上比划着:“这个更适合你。” 中国风的小狐狸,眼眶鼻尖和耳廓都描着金色和红色花纹,右耳缀着一圈朱砂珠串,神秘中透着娇憨。 本来他是无所谓戴哪个的,毕竟面具戴在脸上自己看不到,但人都喜欢好看的东西,赤狐明显比老虎更精美,他犹豫了。 季云深好像会错意,以为自己插手干预引起了反感,紧找补一句:“老虎也行,看你喜欢。” 镜子里的季云深戴着灰狼面具,遮住了眼睛里的精明,只露出下半张脸来,薄唇弯起似笑非笑,搭配米白色衬衣像温柔的杀手,上一秒谈笑风生,下一秒取人性命。 季云深发现他的视线后主动撞上来,他便移开眼去看手里的面具,季云深又追着他看。 “……走吧。”他拿着赤狐面具去了收银台。 出商店,下台阶,重新混进人群中。 商场楼体的大屏幕上放着不知名的英文歌,旋律欢快节奏鲜明,不知谁喊了一声,所有人多米诺一样跳起舞,没有标准的动作,却活力十足,只是看着就令肖誉露出笑容。 他一直觉得自己老气,心理年龄说不定比季云深还大,但现在他的身体情不自禁晃动起来,整个人变得轻飘飘,从内而外散发着名为“快乐”的泡泡,平白年轻了好几岁。 “这狂欢节和国外的差不多!”周遭环境太吵,想交流说话全靠喊,季云深俯身在他耳边喊,“这趟来值了!” “是!谢谢你!” 脸被面具挡住大半,哪怕出糗、不得体也不用担心有人认出来,再加上欢脱的氛围,肖誉逐渐外放,敢跳敢唱敢说,似乎什么都不害怕,不在意了。 他喊出声惊得季云深侧头看他好几眼,不小心踩上了什么东西,趔趄一下,扶了他的胳膊才站稳。 他笑得有些夸张:“小心点!你把我的鞋都踩脏了!” “我这么贵的鞋还没说什么呢!”季云深调侃他,“来这儿还穿白鞋,你傻不傻!” 他不说话了,挣开季云深的手往前面跑。 利用人群摆脱追击者很容易,但追逐一个人群里的目标却绝非易事。 他左闪右避像一条灵活的小蛇,以为跑出去好远,一回头,季云深依然在视野里,不制止他,也不急于抓他,只在五米左右的位置默默跟随。 奇怪的感觉涌上来,心脏里仿佛藏了一根针,剧烈运动之后心脏跳得越快,针尖刺肉的频率就越快,于是他慢下脚步,挤出队列停在了路边,季云深就在他的注视下,迈着颀长的步子由人群中脱颖而出。 “怎么不跑了。”季云深的气息还是很稳,额角出了点汗,在阳光下亮晶晶的,“累了?” 肖誉不知怎么解释这个问题,胡乱扯道:“想喝点东西。” 为了保证借口的真实性,他掏出手机看地图,指着前面的岔路口欲盖弥彰:“从这儿向左转是一条饮品街,我想过去看看。” 季云深没有异议,跟在他身后,从台阶上走了过去。 饮品店一家挨着一家,每家的活动不尽相同,规则也看得眼花缭乱,他们在门前支起小桌,拿出各自镇店之宝的饮品供游客品尝。 “FOX。”肖誉一眼看见最小的门牌,白底黑字,简简单单,应该是一家清吧。 “这么巧,”季云深有一百多度的近视,隔这么远其实看不太清楚,“你也是FOX。” FOX门口只有一位女性服务生,没有桌子,也没有写着繁琐规则的牌子,和其他店铺相比门可罗雀。 “有活动吗?”肖誉问。 “有的,您和同行的朋友拍张合影,并授权挂在我们店里,就能免费品尝店里的新品哦。” 季云深往店里探头:“这么简单?” 服务生笑得腼腆:“小店刚开不久,想装饰一下照片墙,二位有时间的话可以在墙上写下祝福语呢。” 合影,祝福语。 没有必要吧。 肖誉想走,左脚已经抬起来了,季云深拉住他的手,对服务生说:“我们参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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