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对着兄弟陈树木横眉冷对道:“都怪你来浪费我时间, 你自己坐着吧, 我要练球了。” 陈树木:“……” 眼看这师徒二人都开始各自训练,陈树木没人讲话,坐着也无聊,干脆起身给他们打个招呼,慢悠悠晃回去了。 这一晚练球练了很长时间。 客人们来了又走,周边的球台顶灯亮了又灭,到最后只剩下江里和盛千陵这两张台还亮着。 江里反复训练着枯燥的杆法,打了两三个小时还不知疲倦,手感越来越好,总能将球打到预想的点位。 反观盛千陵, 却有一些反常。 虽然也还是同往常一样,姿势优美,出杆无可挑剔,但那红球却像有了生命似的, 总会在他走神时调皮地落下一两个。 江里注意到, 以为他在刻意调整发力, 没有多问什么。 时间渐渐走到了零点。 一直在八球台和人对杆的洪师傅这时走过来, 叫了盛千陵一声:“他说, 千陵, 我有事要麻烦一下你。” 语气挺客气,没有长者对晚辈的那种颐指气使。 盛千陵站直身体,身长玉立地走过去,微微倾下头,问:“有什么事儿?” 洪师傅说:“我这个瓶颈问题,恐怕还是得麻烦你抽点时间和我打几局,光讲理论我自己也调整不过来,今天打一晚上又输一晚上,你看看我的问题,行不行?” 盛千陵站在原地,安静地看着洪师傅,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洪师傅接着说:“我也知道你们职业班子不会随便跟别人对杆,但洪叔不是别人嘛,是不是?你就当教教我,每天抽空指导我一下,不然我得被这掉球磨死磨疯。” 江里站得不远,清楚地听到了洪师傅和盛千陵的对话。 他心里泛起一丝怪异的感觉。 倒不是因为他的师父可能要去教别人打球,而是因为洪师傅那句话——「我也知道你们职业班子不会随便跟别人对杆」。 要细数盛千陵来武汉这么久,和谁对过杆,那也真是只和江里打过两局。 一局是刚到武汉当天,为了试试球杆的手感,打了江里一个147。再一次就是前些天江里自吹自擂已经出师,盛千陵为了打击他的自负和骄傲,上场和他打了一局,灭了灭他的狂妄。 除此之外,他真的再不和别的会员打球,最多像今天晚上一样,给洪师傅讲讲瓶颈的破解之法。 可是,江里想起来,盛千陵在愚人节那天晚上,以「小洪」这个名字带他去了武昌的名仕台球,打过一场小型的会员比赛。当时他戴了口罩,还用了十分低调的藏锋杆法,让自己看起来并不怎么突兀。 不仅如此,江里还记得在第二天,潘登那副得知盛千陵出去打了比赛而十分讶异又震惊的表情。 当时不懂这表情的深意,可现在一想,江里就全明白了。 好像有这么一条路,在黑夜里不见天光,仅能凭直觉摸索前行。 忽然间,某一处亮起一簇零星之火,照亮了一小方天地,冥冥中指引他在朝前走。 走了好远,都忘记要回头去看看,那个手捧星光的人是谁。 现在想想才知道,盛千陵要带他去名仕比赛的原因,竟然是这样啊。 哪里是看什么心态? 若真要了解徒弟的心态,随便用几杆满分147收拾他,看看他的抗打击能力就行了,何必使用假名字,不露真容跑那么远去和一群业余爱好者争夺一场普通中式八球的冠亚军? 说来说去,还是为了他,掉价了。 江里心中那道早被压下的酸涩又重新翻卷上来。 像雨滴渗水一样,一小股一小股,缓慢汇聚。 他停下练球,走向盛千陵和洪师傅,听到盛千陵深思熟虑之后的回答:“小台子我打得不多,不一定能教您什么,但每天晚上和您打半小时,应该没有问题。” 这是他最大的让步。 洪师傅听了,瞬间开心,笑得一脸褶皱堆积。 盛千陵又说:“洪叔,还有,我这球杆不能打小台,和您打的话,我得换支杆子。” 洪师傅挥挥手,喜滋滋道:“没事没事,这个你放心,我们这儿有个叫小杰的会员,他有一支顶级的波茨杆,他来得少,我跟他打个招呼,让他给你用。” “好。” 洪师傅讲完,冲盛千陵和江里挥挥手,转身走了。 诺大的球房再次陷入安静,只剩下远远的前台那边细细的计算器总账声。 江里走到盛千陵身边,忽然开口:“师父。” 盛千陵愣了一下,以为江里在宣示主权,微微扬了一下唇角,和颜悦色道:“除了你,还有谁会那么执着缠着我要拜师。” 他猜想江里是不愿意他再收徒,所以给了这样一句算不上承诺的承诺。 但江里的心思并非如此,他只是不知道,要怎么把自己后知后觉的发现表露出来。 说谢谢么。 好像特别矫情。 而且过去了这么久,再提也没有什么意思。 说我知道了? 然后呢。 等盛千陵说一句没有的事,真的只是看看他的心态如何? 好像都不行。 所以到最后,只憋出这么一句「师父」,不好说的、无法倾诉的、理不清的那些想法,全部都包裹在这句「师父」里面了。 看江里不说话,盛千陵追问:“怎么了?不想练了,想蒙混过关?” 江里说:“没有,就是,就是——” 就是半天,才说完整:“我饿了。” 盛千陵轻轻笑起来,一副「我就知道你有事求我」的神态。 他看一眼时间,把球杆拧成两截塞进皮质杆盒里,又整理了一下杆盒里那柄加长把,说:“那走吧,去吃宵夜。” 江里在原地站了几秒,跟着笑起来,得意道:“原来喊师父就有吃的啊,那我以后多喊。” 盛千陵无奈道:“拜托你别把我叫得那么老行么。” 他是十七岁,又不是七十岁。 江里欢快地把自己用的那支球杆塞回杆筒,跟着盛千陵走去存私杆,又叫收银员关闭球台的灯。 一场安静的海啸就这么悄无声音卷着波浪远离。 两人从乐福广场出来,一前一后走在春风拂面的夜晚。 月亮高悬天际,永远不会坠落。路灯暖黄,像沾染了月亮的光。 两个少年个子都高,走在广场前的小道上,被一长串路灯一照,拖成两条细细长的影子。 偶尔平行,偶尔交错。 江里在脑子里思索这半夜哪家小店还没关门,听到盛千陵问他:“想吃什么?” 江里依据自己的经济情况据实回答:“吃碗热干面吧。” 盛千陵停在一盏温柔的路灯前,眉眼里有不甚清晰的淡静。 他说:“第一次一起吃宵夜,吃点好的,我请客。” 江里很快摇头,说:“不不不,我请你吃。” 盛千陵声调未变,还和夜风一样轻盈,他说:“你请我吃过火锅了,得有来有往。” 这倒是一个无法反驳的理由。 可是江里想了半天,还是没有想出要去吃什么。 盛千陵干脆替他作了决定:“江里,我舅舅说崇仁路宵夜一条街很不错,现在四月底,湖北的小龙虾是不是上市了?” 江里知道崇仁路在哪儿,但他并没有去那儿吃过小龙虾。但凡是上了夜市的,都是三位数起步,他没有足够的钱去如此挥霍。 他点点头,说:“好像是的。” “那就去那儿。”盛千陵说。 两个人走过高架桥下的红绿灯,路经凯德广场和对面正在修建的人信汇,照直往崇仁路走过去。 其实隔得并不远,他们肩并肩走着,偶尔聊一两句和斯诺克有关的事。 没走多久,就来到了夜晚灯光璀璨的崇仁路。 两排门店灯火通明,家家户户门外都摆放着显眼的招牌。黄毛鸭脖、松滋鸡、麻辣烫、油焖大虾、矮子烧烤等,应有尽有。 晚上这边不走车,许多店家将条桌和圆桌摆到了门口,许多撸起袖子的食客就坐在那里边,大快朵颐无比尽兴。 盛千陵问江里:“选哪家?” 江里来回看了看,有些挑不准,说:“选生意最好的那家「虾王蟹后」吧,人多肯定错不了。” 盛千陵被这个有趣的名字吸引,笑道:“好。” 盛千陵笑起很好看,不会龇牙咧嘴,只是轻轻地弯起唇角。因为脸孔白皙,五官又极为端正,略微沾一点笑意,就顿时卸下了周身的疏远。 他清冷时是真冷,可一旦笑起来,却又变成了一个阳光温暖的高中少年。 江里看几眼,默默移开目光。 两人走到「虾王蟹后」,被安排到了门口的一张空桌上坐着。 周围喧嚣热闹,伴随着一些半醉不醉的男人们的吹牛声,还有女人尖细的笑闹叫好声,让盛千陵与这个青烟缭绕的环境看起来格格不入。 穿着围裙的老板娘递了菜单过来,盛千陵朝上面看一眼,礼貌地说:“这个招牌油焖大虾,先来两份。” 江里一听,惊讶道:“两份?” 一份168元,勉强够两个人吃,盛千陵却说要两份。 盛千陵点头,没有解释,江里也不好再追问。 点好主菜,盛千陵问江里:“你还想吃点什么?” 江里朝别人的桌子瞧了一眼,瞧得双目放光,对老板娘说:“现在藕带都上市了啊?” 老板娘趁机推荐昂贵的菜,说:“是啊是啊,现在是第一批,口感超级好,来一份吗帅哥?” 江里说:“那就来一份。” “好嘞!” 最后江里又要了一份水煮毛豆,就把菜单递回给老板娘。 盛千陵随口一问:“你喝酒么。” 江里说:“我可以来一小支稻花香,陵哥你喝么。” 盛千陵摇摇头,叫来老板娘:“来一支小瓶稻花香和一瓶矿泉水。” 江里愣了,说:“啊,陵哥你不喝啊,我以为你想喝酒我才要的。” 盛千陵替他拆桌上一次性的塑料餐具,说:“没事,你喝你的。” 在等餐的间隙,江里想到了先前在时光台球聊到的那个关于保送和打职业的话题。 两人交了一番心,江里感觉自己与盛千陵的关系有了一定的飞跃,也就问得没有包袱:“陵哥,你为什么会被保送清华?” 盛千陵倒了一些热水给江里暖杯,又将水倒到旁边一个专门用来盛水的钵子里,才讲:“因为参加过几次竞赛,成绩都还不错。” 江里追问:“什么竞赛?” “数学和物理。” 江里自己是个学渣,不能体会这种因为竞赛就被保送到顶尖学府的感受,但不妨碍他刨根问底的兴致:“你理科成绩这么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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