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句话, 江里心中猛地往下一沉。 好像一枚能量耗尽久悬于空的夜航船,终于获得地心引力,垂直回落无限靠近地球。 再抬头看过去, 见到盛千陵正坐在他的身边, 垂着眸子一脸认真看着他。 两人隔得很近,堪堪几十厘米的距离。 九球区的沙发陷在暗处,靠着边上的装饰灯带照明。 盛千陵那张俊美绝伦的脸庞掩在这一方暗影交织的空间里, 有些虚幻, 有些不真实。 江里感觉到喉咙有点干涸,下意识吞咽,品尝到棒棒糖含久后的甜苦交织。 可这余甜过后,又涌上一味陌生的酸。 不像柠檬,不似醋酸。 酸得他有些心慌。 盛千陵坐着也比江里高一些,江里微微扬着脸和他对视。 徐小恋陈树木几个人的说话声、球房其他客人清脆的击球声,渐渐化作一道若有似无的背景音,如潮水般慢慢褪去。 江里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能因为别人一句话,矫情到想哭。 他不自然地挪挪肩膀, 又依靠舔吮糖果来获得一些底气。 他说:“我没有生气,我就是……” 说一半却卡了壳,不知道应该如何表达自己都理不清的繁乱情绪。 这情绪太陌生了,无人引导, 他没有办法无师自通。 盛千陵等了数秒, 没有听到江里继续说话, 开口道:“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 江里在一瞬间忘了自己前一日说了什么, 听到这话愣了一下, 很快反应过来, 盛千陵在对他昨天那句「说白了就是觉得没必要,没必要跟我说而已」作出回答。 心底那点儿无法忽视的委屈感后知后觉漫上来。 江里自有记忆起,就极少有「委屈」这种情绪,即便被江海军辱骂被老师训斥,又或者被旁人讥讽嘲笑时,都从来没有过。 他不觉得做一只流浪狗有什么丢人的,反倒赋予了他顽强的生命力。才让他在这复杂的世界里,活得如此朝气蓬勃。 可不知道为什么,流浪狗也学会了委屈。 盛千陵的目光没有移开过,一直看着江里。 他又接着说:“是因为我还没有决定,所以不知道怎么和你说。” 江里接话接得飞快:“还没有决定什么?” 话一说完又后悔了。这个问题,比问盛千陵会在这儿待多久更隐私。万一盛千陵不回答,只会让他们两人现在的谈话更加尴尬。 但盛千陵回答了他:“我保送了大学,但我又挺想去打职业。” 江里心里头那点儿委屈和其它莫名的心思顿时消散得一干二净,糖也不舔了,睁大眼睛说:“这很难选么陵哥,打职业是多少球手的梦想。你那个球技,不打职业你自己甘心么。” 盛千陵说:“但我妈希望我念书,打球太苦了。” 一旦当斯诺克作为职业生涯的首选,那么往后的日子里,他就得花更长的时间在训练和比赛上。他会要减少交际,减少外出,将几十年短暂岁月里最好的时光,全部花在这几米长的绿色球台上。 江里这才想起来问:“保送了哪个学校?” 盛千陵不带一丝一毫优越感,平静回答:“清华大学。” 江里:“……” 顶尖的学府,与职业球手生涯。 的确是很难抉择的熊掌与龙鳞。 盛千陵接着说:“我还没想好到底怎么选。如果选清华,就得在六月回北京;如果选择去打职业,九月回去就可以。你问我要待多久,我没有办法回答你。” 这也是他当初为什么说在这边待不久,不愿意花时间去教一个毫无杆法基础的徒弟的原因。 江里听了这几句话,心中愧疚来得铺天盖地。 他懊悔自己昨天为什么非要逼问盛千陵,痛恨自己为什么非要逞那一时口舌之快。 心头心绪正是百转交织时,盛千陵又说:“别生气了,行么。” 他并没有在纠结自己的选择,依然在谈论江里昨天垮脸生气之事。 江里不好意思起来,两指捏着那根快吃完的糖,尴尬道:“陵哥我真没生气,我就是……” 这回终于把话补全了:“就是觉得自己挺没意思的,跟你玩了这么久,我自己感觉咱俩除了是师徒,好歹也是聊得来的朋友了,但我昨天就觉得,是我自己一厢情愿了。” 两人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前后加起来一个多月,关系却早就超过了新朋友的距离。 他们成天在一块儿练球,一起吃过火锅,一起去打过比赛,一起喝过蛋酒,江里还去照顾过生病的盛千陵。 不知不觉间,已经开始慢慢融入对方的生活。 再怎么说,也不可能是连待多久这种问题都不能问的关系。 江里停顿许久,都没有听到盛千陵回答。 他侧眸去看,见盛千陵也还淡静地看着他。目光似月光下的深海,幽静,却品不出情绪。 良久后,盛千陵缓缓地说:“不是,不是你一厢情愿。” 江里忽然就高兴了。 他一把拍在盛千陵的肩膀上,笑得眼角拉长,又恢复顽皮本性,说:“对不起,这次是我错了,我下次——”拖了老长的音调后,加上两个字——「还敢」。 盛千陵轻轻弯起唇角,笑了一下。 心里也终于松了口气。 这时徐小恋一局球打完,和同学一起走过来。 徐小恋一脸不高兴,早先搭讪江里的局促和紧张早消散得一干二净。她皱着眉说:“你们没有别的地方坐么,坐我这边干什么?” 陈树木也跟过来,想打个圆场,还没开口,江里已经慵懒起身,顺手还用手背轻撞了撞盛千陵。 江里说:“走了师父,练球去,别打扰别人小情侣了。” 这声「师父」叫得十分柔软,藏了些漫不经心的服软在里头。 盛千陵配合地点点头:“好。” 陈树木一脸春风羞涩,徐小恋却是双目喷火,恨不得把江里的背烧出个窟窿来。 江里把棒棒糖糖棍夹在右手食指和中指之间,走得松松垮垮一身轻松。 那点儿沾染多时的痞气卷土重来,在少年气里展露得格外明显。 盛千陵替他找收银员开了练球台,自己又去打开杆柜拿了球杆,同江里各用一张球台开始练球。 江里心情好,状态也好。 今晚盛千陵教的是高杆五分力,江里练得十分认真。 斯诺克里,准度易练,杆法难学。 而每一个斯诺克球手所适应的杆法都还不太一样,出杆习惯也不一样。 江里从来没有系统学习过,向来凭着一杆野路子准度叱咤球房。但也只能唬唬那些普通的台球爱好者,一旦碰上钻研过杆法的对手,就很难扛住对方的防守。 盛千陵观察了他这么久,对他的问题了如指掌。 于是有针对性的提出了训练要求,在不荒废准度的前提下,每周练习一种杆法,直到能够顺利地将平杆和加塞杆运用自如。 江里也挺听话,就那么趴着,一杆接一杆地练,练到手都抽筋也从不喊累。 练了一个多小时以后,徐小恋和同学离开时光台球,陈树木从九球区那边跑过来了。 他往江里这张球台边的沙发一坐,一脸愁云笼罩:“里哥,你怎么着别人了啊,怎么我一跟小恋提起你,她就一副要吃了你的样子?” 江里心虚地瞟一眼盛千陵,见盛千陵也在自己练球,轻手轻脚握着球杆跑到陈树木旁边,满不在乎道:“也没怎么啊,就随便调戏了一下。” 陈树木跟江里玩了这么久,自然知道他的秉性,猜到江里的调戏不是一般的调戏,一时爆粗口:“我日,我是说她怎么以前见了我还点个头,现在一开口就叫我滚。” 江里:“……” 他有些好奇,问陈树木:“你真喜欢她啊?” 陈树木脸皮修炼得和江里不相上下,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直接承认:“是啊,真喜欢。” 江里又问:“喜欢一个人,是啥感觉?说来听听。” 隔着一张球台的盛千陵忽然停下练球的动作,直起腰,拿着球杆走到沙发边喝了一口水。 两张球台挨着,两边的沙发中间也只隔了一个黑色的亮色茶几。 陈树木见到有人靠近,抬起来冲他笑笑,以示招呼。 盛千陵也点点头,顺势坐下来休息。 江里推攘陈树木的手臂,说:“快讲啊儿子。” 陈树木有些苦恼,把手往脸上一搭,闷闷地说:“喜欢不就是那么回事么,就是会因为喜欢的那个人,患得患失,见了又高兴,不见又挺想念的。要是吵了架,心里就跟蚂蚁挠似的,一晚上睡不好。你看,小恋今晚这样对我,我估计一晚上得睡不着。” 江里一句一句听着,听得眉头也慢慢蹙起来,好奇地看了一眼盛千陵,追问陈树木:“这真是喜欢?” 陈树木:“是啊。” 江里心里不藏事,也藏不住什么话。 他向来直来直去,所有的心情与想法全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从没有什么迂回试探和欲抑先扬。 他往盛千陵那边走几步,站在盛千陵面前,十分自然地说:“陵哥,我怎么感觉大树这狗东西在说我呢?” 盛千陵内心惊诧,眼睫微敛,不动声色:“什么意思?” 江里一本正经开始细数:“你看啊陵哥,我见了你,也高兴,见不到,也想念。昨天吵了架,我心里也不舒服,一晚上睡不好。这是喜欢?” 说完还火上烧油找陈树木确认:“儿子,这就是你说的喜欢?” 陈树木黑着脸,缓缓打出一排问号:“??” 盛千陵:“……” 江里很快作出总结:“大树,你得承认,你不是喜欢徐小恋,你只是——想和他做兄弟。兄弟,懂?” 有一个人默默松了一口气。 哪知道陈树木一点儿也不给面子,接话道:“我懂你妹懂,我一个十七八岁的男的,喜欢一个人是啥感觉不知道?我有病要去和一个女生做兄弟?” 江里:“??” 这个问题似乎有点超出江里的认知范围,被这么反驳多少有点损失颜面,又不肯在兄弟面前露了怯,于是转头问盛千陵:“陵哥,你喜欢过人么,交过女朋友么,是不是大树说的这个感觉?” 盛千陵:“……” 作者有话说: 盛千陵:我求求你别说了。
第22章 【第二更】师父,师父。 盛千陵不想谈论这个话题, 所以根本不回答。 他仰起脖颈,又喝一口水,握着球杆迈步走向练球台, 侧过一点头对江里说:“如果不想练球, 你就先回去。” 意思是别在练球的时间闲聊。 江里很快去拿自己用的那支公用球杆,把头晃得像得了羊癫疯:“不不不,想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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