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如蝉翼的冰刀曾经是他的玩具,现在却是无论如何都驾驭不了的东西。 从七月直到八月,路西才勉勉强强能滑行,但也只是能滑行而已。他知道自己的右脚和之前相比有多大差距,他甚至连一点要单足受力的技术动作都不敢上。 可还是必须要继续。 后来陈岐都不忍心看,路西也不愿意让陈岐看,这么简单的动作,犯不着旁边留个国家队的教练。 就连邓畅路西都试着赶走,但邓畅不走,路西也就由着他了。他会在任何一个右脚单足着地的时候趔趄,他四五岁就不会这样了。 这样的过程对一个运动员来说是极度痛苦的,想想打游戏存档被洗了两遍,都不一定愿意再打第三次,更何况是必须身体力行去走的人生。 那天是8月7号,早上起来天就阴着,路西去冰场,邓畅帮他拎着包。 路西照常做一些很简单的滑行练习,他已经放弃了即将到来的2019-2020赛季,按他现在的情况不可能在三个月内复出,他准备的是之后那一年。 其实国家队在商讨之后也隐晦地跟他聊过,就算他现在退役了,以他拿到的那块世锦赛金牌也足够安稳地度过后半辈子,那套二室一厅的房子会分给他,再加上之前的奖励金。 他们是不忍心看着路西再受折磨,很多年轻的运动员都因为伤病不得不退役,而脚踝粉碎性骨折这种伤对运动生涯来说太敏感了,如果路西再挣扎却恢复不了他决定退役时会更痛苦。 路西置若罔闻。 他在做一个很基础很基础的前压步,在滑行到第三圈时,他脚下一软,「嘣」地跪在了地上。 路西现在就像个初学者一样身上戴齐了护具,这样摔是不会疼的,可他却没有站起来,让他不想站起来的原因也不是痛。 前压步,练习花样滑冰一个月左右就可以学习的非常基础的步法,他现在连这样的动作都做不稳了。 这样子说是专业运动员都要被人笑话。 其实所有的坚持都是因为路西心里还不想放弃,可是一次次的摔倒在无情地嘲笑他。 满脑子都是一个想法:我是不是真废了啊? —— “小西。”邓畅快步跑过来。他现在在路西身边连冰刀都不穿,穿着厚底的防滑靴子冲上来。他以为路西是摔疼了,扶着路西关切地问,“怎么了?还站的起来吗?” 路西垂着眼睛,身体缩成小小的一团,摇着头,喃喃地问,“为什么啊?” 从受伤到现在,从X光片里看到自己脚踝骨上那两颗钢钉的时候,做拉伸训练疼得生不如死的时候,拄着双拐重新学走路的时候,路西都一句怨言也没有过。 受伤以来支撑他的信念一直是撑过这一阵子,回到冰上就好了。 可回到冰面上一个月了,他连最基础的动作都做不了。 他真的要崩溃了。 —— 路西的声音有点抖:“我那么喜欢滑冰,可是冰一点都不喜欢我,是不是?” 冰面静默无言,邓畅低声说:“不是的。” “不是,那它回报了我什么呢?”路西哽咽着问。 “两根钉子,是么?” 邓畅没办法回答,他心如刀绞,只能安慰地把路西抱紧了一点。 路西在邓畅的怀里闭着眼睛,人不住地发抖。 他那么喜欢滑冰,他把自己的全部热情和生命都交给了它,然后呢?就是现在这样,他还没满18岁,脚腕打了两颗钢钉,连最简单的滑行都完成不了?那么多运动员在受伤,可是有几个会伤成他这样?他已经做足了所有预防伤病的准备还是挡不住,他的喜欢换来的就是比别人更苛刻的命运是吗? 眼前是冰面,记忆里也是冰面,无数的冷清的冰面重叠在一起,夹杂制冷机昼夜不息的嗡鸣,目之所及,是无边无际的白茫茫冷冰冰的记忆。 热望被背叛,挚爱被辜负,剧烈的、撕心裂肺的疼痛淹没了路西。 在他想要个答案的时候,没有任何一块冰面会回答他。 路西捂着脸,从喉咙里低低地呜咽了一声。随后就在邓畅的怀里放弃了全部掩饰,积累了几个月的沮丧和挣扎变成了痛彻心扉的崩溃大哭: “那好,滑冰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滑冰了!我再也不要滑冰了!”
第94章 长这么大路西从没哭得这么惨过, 人在邓畅怀里缩成一小只,到后面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剧烈地倒气。 “我不要滑了。”路西抹了一把眼泪, 抬起头不肯看脚下的冰面, “我要回家。” 路西这会儿情绪非常激动, 满心想着邓畅要是敢拦他他就打人,可这一次邓畅表现出完全超乎他认知的温柔。 他圈着路西轻轻地拍了拍路西的背, 两个少年跪在空茫一片的冰面上,肩膀相抵,身体相依,这是人类之间最原始也最温暖的互相安慰。 “好。”邓畅低声说, “不滑了, 我们回家。” 路西就这么真的回家了。 —— 没有回鹤城,路西回到了淞城, 省队所在的城市。 这座城市他一样熟悉,来过很多次, 和鹤城也就半小时的车程。 但没有鹤城那么让人触景生情,他呆在鹤城就是住在冬运队大院里,像现在这种状况, 每一天都是煎熬。 「不滑了」三个字实现的很轻易, 路西甚至惊讶于自己真这么简单就走了?没有面临无休止的谈心,也没有什么人拦着,他的话说得那么重队上的表态却像只是放他去旅行。 细想想应该是有人拦的, 但是陈岐和邓畅一起, 给他把这些反对的声音都隔绝下来。 冰刀护具这些, 都是从路西能一个人背动冰包开始, 就再也没离过身的东西, 但这次路西都一样没带,他就回到宿舍收拾了个小行李箱,和邓畅一起坐上了去淞城的火车。 人生第一次买了商务舱,因为不想被人搭话,不想被人认出来。 —— 火车一路驶过夏季苍翠的麦田,驶过北方平缓起伏的群山,出山海关,天高云淡,眼前的路越发平旷,路西的心情都在这么大片的田野上放飞了。 下午时分他们抵达淞城,夏天的东北三省,气温一样很高,但干燥的气候让天气不至于闷热。 太阳暖融融烤在身上,有点爽,路西和邓畅从高铁站的北出口出去,两个清瘦挺拔的少年肩并肩走着,还都拽拽地戴着鸭舌帽和墨镜,吸引了不少目光。 虽说邓畅和路西形影不离,但肯定不能就把路西交给邓畅照管。 邓畅自己倒是愿意,但这样他太累了,而且虽然是休赛期,他也不可能完全离开冰场,不能一天24小时围着路西打转,所以黄斌和顾倩倩从鹤城过来接他。 黄斌、顾倩倩两人等在车站北出口外的接站区。 养伤那三个月里,他们曾无数次往返于鹤城和首都之间,但是看着路西和邓畅肩并肩走出来,不知道是看到儿子终于能正常走路了感到欣慰,还是想到他受的罪心疼,顾倩倩眼眶还是一下红了,飞快地转回身去揉了揉眼睛。 黄斌最近很忙,因为夏天是冰上俱乐部最热门的时间段,小孩子放暑假,又怕热,一窝蜂到冰场来,他得呆在鹤城镇场,所以这次过来接完路西就得回去。 顾倩倩负责队上运动员的一部分伙食,现在休赛期,她很清闲,会留在淞城照顾路西。 黄斌看邓畅左手右手各拖着一个拉杆箱,想帮他接一个,被邓畅轻巧地避开了。 “叔叔,我拖箱子就行。”邓畅礼貌地说。 黄斌看他态度坚决,也就没跟他客气,一行四人,黄斌走在前头,邓畅和顾倩倩一左一右夹着路西,去到站台外等车。 —— 淞城离俄罗斯很近,有许多俄式建筑,车沿着中央大街开往省队,路两边是建筑非常西式的小洋楼和大教堂,路边还有卖冰棍小吃的摊贩。 路西平时不会很注意这些,他对冰场外的东西都漫不经心,现在不滑冰了,路边的风景总算看了进去。 黄斌在淞城省队附近租的房子,因为邓畅在淞城就住在省队宿舍,而且省队的人黄斌也认识一些,如果真出什么事情好照应。 两室一厅的房间,有很大的厨房,这是顾倩倩特意要求的,说要给路西做饭。 “不要吧。”路西情绪不太高,“要把我养成猪了。” 事实证明就算是脾气不怎么好的,受了挫折的年轻运动员,也没办法跟老妈作对。 顾倩倩柳眉倒竖,杏眼一瞪,路西立刻乖乖认怂,坐在饭桌边,乖乖吃完了顾倩倩给他端上的茄子肉丁打卤面,香酥鸡腿,还有特意为了他学做的草莓酱绵绵冰。 这种甜品放在以前是绝对不会让路西吃的东西,也算是让他放下了最后的戒备。 原本路西还和炸了背毛的小猫咪一样,警惕着老爸老妈邓畅他们,是不是诡计多端地用着怀柔政策,想要他恢复训练。 但这盆草莓绵绵冰递过来,肯定就不是让他训练的意思了。 因为这种纯粹的糖分炸/弹,对运动员的肌肉力量没任何好处。 酸甜的草莓酱和细腻绵密的冰沙一起含在嘴里,是夏天的味道。路西叼着勺,发了会儿呆,低头哼着小调继续吃。 —— 路西度过了从他有记忆以来最清闲的一个星期。 以往就算是休赛期,玩的再疯他也想着要滑冰的事,会自觉做陆地训练,现在别管是冰上还是陆地上,他都完全不想,心态上完全放松,思绪都慢下了脚步。 邓畅理论上住在隔壁的宿舍区,实际上陪着路西住在这儿。 但他要早起出去锻炼,所以晚上睡在客厅的长沙发上,这样第二天起来不会打扰在睡懒觉的路西。 顾倩倩是邓畅有生以来见过最沉迷做饭的女士,他眼睁睁地看着路西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圆,但前段时间在特护宿舍路西食欲很不好,清减得很,现在脸圆一点儿邓畅觉得还挺可爱的。 别提路西了,就是邓畅自己也很有压力,本来休赛期可以减少训练量的,现在每天跟着路西一起被爆塞,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训练强度得加大点儿。 头两天路西跷着二郎腿坐在自己屋里,懒洋洋倚着电竞椅靠背看电视剧。 他一直喜欢看剧,但没什么时间,平时就算训练也要跟着音乐,哪怕开着剧听个响都不行,现在总算闲下来,开着倍速一天能补三四季,一会儿拍着腿笑一会儿惊讶地睁大眼睛。 第三天邓畅训练回来,厨房里叮叮咣咣是顾倩倩女士的交响乐,他在门口换了鞋,走过玄关时蓦地一愣。 路西大马金刀地坐在长沙发上,胳膊肘撑着沙发,修长手指搭着膝盖,跷着二郎腿,满脸拽样地问邓畅,“你,干什么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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