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旋在身边的清风,最终还是吹向了枯槁的秋。 楚别夏提出分手的那天,是七夕。 难得遇见一个撞在周末的七夕节,楚别夏父母这对“模范夫妻”应邀,准备和两对多年好友的夫妇共进晚餐,但父亲一早就被一个电话叫到单位加班。 母亲没说什么,只是说着无所谓的话,赶一脸愤懑的父亲出门。 楚别夏从卧室里出来的时候,就看见彼此面色都不太好的父母。 他把手搭在书包上,隔着厚厚的帆布,隐约能摸到里面一只方盒子的轮廓。 ——那是他给段骋雪准备的礼物。 楚妈妈回头,看见面色温和、站在卧室门口的儿子。 “夏夏你……也要出去?”她问。 楚别夏顿了一下,点头。暑假前半段里,除了补课的时间,他几乎每天都会去省图自习——和段骋雪一起。 但进入八月以来,他去图书馆的频率逐渐降低到隔天、三天……到现在的一周一次。 “还是和你那个竞赛课的同学?”楚妈妈又问。 楚别夏点头。 于是楚妈妈迟疑两秒,还是首肯。 楚别夏把书包双肩背上,随口问:“妈,你就不怕我今天为了谈恋爱才出去?” “我相信我儿子不会做那些让妈妈失望的事,你和你爸爸不一样,对吧?”楚母笑着说,可眼底闪过的怀疑,并不自然的笑容都在说着相反的话。 ——不要让我失望。 楚别夏收回视线,微笑着和母亲道别。可心里不断盘旋着那句,“你和你爸爸不一样”。 我和他一样啊,妈妈。 他背身关上门。 我也一样让你失望。 公交车上挤挤挨挨,楚别夏被人流推进去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走的匆忙,忘带手机,但人已经被挤进公交车腹部,再下车显然并不可能。 算了。楚别夏想。 反正每次和段骋雪出门……那家伙都会比自己早到。段骋雪说,是因为他家里省图近点。 总之手机没有影响过他们的相会。 可今天楚别夏下车,却没在图书馆门口看见往常那个熟悉的身影。 盛夏八月的秦市火炉一样,一墙之隔就是馆内的空调,可楚别夏一直站在门外。 额角很快被蒸出汗来,从发间沿着下颌没入领口,衬衫的衣领湿了一半的时候,楚别夏才从漫无目的的思绪中恍然回神,才想起来走进两步外省图的玻璃门里。 空调的冷风瞬间包裹住他,楚别夏刚一站定,向外望去,就看见了反手甩上出租车车门,远远朝这边跑过来的段骋雪。 楚别夏抬手朝他微微挥了挥。 “是不是等很久了?”段骋雪跑过来,步伐渐缓,直到站定在他面前。 他们一周没见了,段骋雪没有像以前一样,第一时间就拉住他的手,而是犹豫了几秒,才伸手勾住他一个指节。 楚别夏没有躲开。 少年的动作不太自然,截了一个豁的眉毛一点看不出往日的桀骜,微微耷拉着,对自己的迟到有些期期艾艾。 他说:“还好这儿有空调。” “你也知道有空调,为什么以前还站在外面等我?”楚别夏开口,不答反问,语气没有半点指责,和往常一样温和。 气氛仿佛从此刻才活泛起来。段骋雪扬眉,哼哼两声,像个骄傲的狼崽子,只说:“我乐意。” 紧接着他移开话题:“我跟你说夏宝,我差点就出不来了!” “家里有事吗?”楚别夏问。 段骋雪耸肩:“每年七夕他们都要搞那种联络感情的晚宴……我不乐意去,争取了一下。” “我可还要跟你过节呢……”他说,语气里带了点不自觉的炫耀,抬抬下巴看着楚别夏,又像是臭屁邀功的小孩。 楚别夏睫毛极轻微地颤了颤,语气平静问:“为了我?” 段骋雪歪头:“不然呢?” “你爸妈会骂你吗?”楚别夏又问。 “不会。”段骋雪果断说完,抬头摸了一下后脑勺,不甚在意道:“但是应该会被揍吧……这个晚宴按理说我必须去的。” 紧接着他又抬头看向楚别夏,扬唇笑道。 “可是为了见你,都无所谓啊。” 他说完,连自己都愣了一下,紧接着猛地扭头,双手往身后一背,抬头看向另一边的天空。他不自在地、骄傲地扬着头,嘴角却显露着怎么都压不下去的窃喜。 段骋雪不敢看他,一面觉得自己肉麻,一面拗着本性也要说,好像总觉得错过这次以后就不会再有机会了。 “你知道的吧?” “我真的……特别特别喜欢你。” 那张脸上的喜悦没有分毫作伪。只是越赤诚,楚别夏就觉得越心慌。 他喉间哽住,脚步渐缓,耳鸣连带着头晕目眩潮水般席卷而来。 楚别夏猛地闭了一下眼睛,在踉跄之前稳住脚步,段骋雪回头的时候,只看见他那张苍白的脸。 “怎么了夏宝?中暑了?!”段骋雪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匆忙伸手拉住他的手腕。 楚别夏恍惚觉得,自己在这个表情里看见了很多年后的段骋雪……和自己。 他手腕被扣的生疼,就像是那条无形的、捆在父母周围的、带刺的、嵌进血肉里的藤蔓。 但最后,楚别夏只是沉默地摇了摇头。 段骋雪松了口气。 楚别夏就这样被牵着,又向前走了两步,忽地停住。 “要不然……你还是回去吧。”他说。 段骋雪愣了愣:“我好不容易才跑出来。”他强调。 “我为了见你费了好大劲才出来,你现在让我回去?”段骋雪好笑道,“干嘛?非要一个人过七夕?” “不是一定要过。”楚别夏微微凝眉,“我只是觉得,没必要因为这个和家里起冲突。” 段骋雪看着他的神情,挑起半边断眉道:“可是我乐意。” “为了见男朋友挨顿打怎么了?”他轻嗤一声,语气轻松,抓住楚别夏腕部的手却又紧了紧,开口,声音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我就乐意来见你,不行?” 行啊……可是我不敢。 楚别夏垂眸抿唇,半晌抬眸。 “老胡说,附中那边和京大合作办了个竞赛的夏令营。”他平静问,“你没去,为什么?” 他语气平静太过,段骋雪笑笑,掩住心头漫开的心慌。 “因为……不想去呗。”他说。 楚别夏觉得他攥着自己手腕的手很烫,却在细微地抖,那种颤动顺着神经回流到大脑,发出像音叉振动一样的嗡鸣。 “阿雪。”他说,“在一起的时候说好了,不能影响……” “我没影响啊。”段骋雪打断他,“那个夏令营连个保送资格都拿不森*晚*整*理到,优秀营员也就降分录取。三五十分的,我也不需要吧?” 也只有他才能说出这种话。 偏偏由他说出来的时候,耀眼得可怕。 楚别夏指尖颤抖蜷缩了一下。 段骋雪以为自己终于说服了对方,不由得放松下来,扯着他的手晃了晃。 “而且就算不去京大又怎么样?”他说,“你不是不喜欢京市?咱们就留在秦市,还不用学那么努力……反正交大也是好学校。” “很亏。”楚别夏说。无论对他们谁来说,都是。 “亏什么?”可段骋雪这样说,末了弯起眼睛一笑。 “看不见你才亏大了。” 楚别夏拧眉。 “别这样……”他轻声说,“你该以你为重。” 他每一句都在和段骋雪对话,却每一句都在排斥,像一只疏离的、往外推的手。 终于,段骋雪脸上的笑容再也生动不起来,他僵在原地,像只察觉到危险时装死的鳄蜥。 “你最近不对劲。”段骋雪说。 “怎么了?” “是我哪里做的不好?” “是发生什么事了?” 他的语气越来越急,几乎喘不过气地扑过来。 “还是你喜欢上其他——” “阿雪。”楚别夏轻声开口。 “我们分手吧。” 放在高处摇摇欲坠的瓷器终于啪地一下碎在地上。 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他看着段骋雪脸上的表情一点点冷淡下来——和他噩梦里窥见的未来如出一辙。 楚别夏忽然觉得整个人轻飘飘的,像离地的雨燕,被风拖着远去,却永远再不能落地。 但总归……终于说出来了。 “为什么?”段骋雪问,唇角似乎想勉强抬起,最终却失败地落下。 “早恋被你爸妈发现了?” 楚别夏倏而轻轻笑了一下,摇头。 “楚别夏。”段骋雪唇角绷紧,垂落身侧的手用力扣住掌心。他想和对方一样平静自如,却做不到。 他咬牙问:“你现在怎么还笑得出来?” 楚别夏垂眸想了两秒。 “这是礼貌。”他顿了顿,又说,“也可能,我只是没有那么喜欢你。” 说完,他弯了弯眼睛,试图为自己佐证:“你看,我都不会为你在太阳下面站哪怕一分钟。” 楚别夏低头看了一眼,衣领上晕开的汗渍早无迹可寻。 段骋雪气笑了。那双明亮的眼睛看着楚别夏,描摹着他脸上每一寸肌肉,像盲人触摸凸起的书,段骋雪也试图用眼睛读出楚别夏的情绪,试图用目光当做投向他的最后一根救生绳。 楚别夏在这样的目光里几乎败下阵来。 好在,他脸上笑容垮塌的前一秒,段骋雪就猛地扭头看向别处。 楚别夏不知道自己在他眼里的最后一眼是什么样子……当然,这没有什么意义。 段骋雪背对着他,没再说一句话。 楚别夏轻轻呼出一口气,想要抬起唇角,却觉得挂了千钧的铅。 他一直知道段骋雪是个骄傲的人,就好像是天上的骄阳,短暂地在他掌心落了数月,现在他们挥手作别。 太阳回到了他应该高高悬挂的地方。 他的光芒不再会为任何人折损,无论过去,现在,还是缠绵在噩梦里的那个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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