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夜雪放在膝盖上的手陡然一缩,尽管是非常短暂的动作,还是被杜昙昼注意到了。 邬夜雪看似回忆了片刻,摇头道:“回大人,那日公子与奴家都吃了不少酒,奴家第二日醒来,头仍在隐隐作痛,他就算曾说过什么,奴家也全然想不起来了。” 杜昙昼没有继续逼问,转而问道:“本官听说,梧桐馆里有一道点心,名曰玫瑰渍樱桃,只是玫瑰与樱桃皆是稀罕之物,两者相加,此物只怕是昂贵非凡。” 邬夜雪说是。 “你喜欢吃么?”杜昙昼说:“伍睿杰心悦于你,甚至为你出了包身钱,不愿意你接待别的客人。这种小小的甜口小点,想来他经常点给你吃吧?” 邬夜雪怔忪片刻,却道:“大人说笑了,此物……奴家不算爱吃。” “是么?”杜昙昼淡淡扫了她一眼:“那你方才用软垫遮住的地方,又是怎么回事?” 方才杜昙昼来得突然,邬夜雪在房中听说有官员来问话,忙道:“大人请稍候,待奴家更衣——” “不必了。”杜昙昼已推开门走了进去。 邬夜雪匆忙间,用脚将一个软垫踢到一旁,遮住了地毯上的某个地方。 杜昙昼目光敏锐,他虽未看清下方究竟有何物,却看出那里是一滩暗紫色。 就在那电光石火的一刹那,杜昙昼眸中精光一闪,脑中将一切都串联了起来。 伍睿杰衣摆上的污渍,和被邬夜雪遮住的地毯上的脏污,都来自同一个东西:玫瑰汁。 如果邬夜雪不去遮,也许杜昙昼会以为,这是他们二人温存之际,不小心打翻了餐碟,才让盘中汁水流到了伍睿杰的衣服和地毯上。 可邬夜雪偏要欲盖弥彰地那么一挡,杜昙昼立刻起了疑心。 又听邬夜雪声称她不喜欢吃此物,杜昙昼不再隐藏,开口就将她拆穿。 杜昙昼陡然一问,邬夜雪惊得浑身一震。 没想到这位大人把她刚才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可他进来后却又不马上戳穿,而是反复盘问,直至听到邬夜雪说谎,才直言指出这点。 邬夜雪抬眸瞥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 杜昙昼沉声道:“邬夜雪,本官知道,你身为花魁,自是擅长察言观色、看人说话。可本官要告诉你,本官不是你的恩客,不要将你的心机用在本官身上。只要你据实相告,若你无罪,本官绝不牵连。” 邬夜雪闭了闭眼,手指不断拧动手帕,那绣着金线的昂贵布料,被她拉扯出无数条褶皱。 挣扎良久,邬夜雪在杜昙昼脚边跪下,叩首道:“请大人恕罪,只是、只是此事涉及州府,奴家……不敢讲,若是被人知道是奴家走漏了风声,奴家只怕——性命不保!” 杜昙昼思索须臾,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递到邬夜雪面前:“拿着这个,若真有性命之危,用它可保你平安。” 邬夜雪抬头一看,莹润的玉器上,刻着一个篆体的杜字。 她正要接,杜昙昼却不松手:“不是送给你的,若你所言不虚,伍睿杰失踪之事真的涉及馥州官员。那么等馥州事了,本官揪出那幕后真凶之后,你还得还给本官。” 邬夜雪低声说是。 杜昙昼这才松了手。 邬夜雪将玉佩放入袖中收好,缓缓起身,来到那块地毯前,移开了软垫。 地毯上,果然有一大片暗紫色痕迹。 邬夜雪轻声道:“四天前,伍公子来梧桐馆找奴家,这次,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一位州府内的官员,与他一同驾临。” 邬夜雪告诉杜昙昼,那官员没有穿官服,她是从伍睿杰和他的对话中,听出对方是在府衙内为官的。 杜昙昼问她:“如何得知?” 邬夜雪说:“伍公子分明不愿意带他来见奴家,可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领他来了,可见对方身份在他之上,是他不能拒绝的人。” 邬夜雪又说:“此外,伍公子虽没有直接称呼他为大人,言行举止间,却对他殷勤恭敬有加。伍家已是馥州城鼎鼎有名的富豪,即使面对辛良遥,他也从未如此恭谦。由此,奴家推测,对方应是官身。” 杜昙昼却没有放弃追问,他说:“应该不止这些吧,否则你方才为何表现得如此惧怕?” 邬夜雪无声地吞咽了一下,眼中满是纠结,少顷后,她迟疑地问:“大人真的能保证奴家的安全吗?” “自然,否则本官为何要将家传的玉佩交予你防身?” 听了这句话,邬夜雪像是下定了决心,她对杜昙昼说:“奴家害怕,是因为奴家不小心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那日,伍睿杰带着不知名的官员来访后,没过多久,两人就像是有要事相商,把邬夜雪支了出去。 邬夜雪在风月场混迹久了,早都消除了任何不必要的好奇心。 对方让她离开,她就走出房门,远远地来到走廊尽头,依靠在廊间的贵妃榻上,无所事事地等待起来。 不久后,妓馆的下人送来茶水点心,其中就有一碟玫瑰渍樱桃。 邬夜雪想到自己都被支走了,房中二人应是在讨论机密之事,便拦下下人,让他将茶点放在走廊上,一会儿由她亲自送进去。 没多久,果然听到屋内传来伍睿杰的声音:“夜雪,我们二人谈得口渴了,可否送上些茶水?” “来了。”邬夜雪应道,走到门口,端起托盘,将东西送了进去。 把茶壶茶杯摆放到桌上时,邬夜雪注意到,二人面色不善,好像谈得不太愉快的样子。 邬夜雪看在眼里,一言不发,放下东西后,转身就往外走。 不该听的不听,不该看的不看。 这是邬夜雪在这销金窟安身立命的法门。 关好门离开时,邬夜雪的衣角被门轴夹住了,她随手一拨,竟然没拉动,低头一看,才发现衣角被卡得死紧。 要是用力往外扯,肯定会扯坏这件衣服。 这身衣裙是邬夜雪最喜爱的一件,她舍不得裙子破损,便蹲下身,抓住衣角一侧,一点点往外拉。 就在这时,房中人的说声猛然大了起来。 最开始的几句邬夜雪听不真切,后面便听那官员怒道:“伍睿杰!你敢过河拆桥?!你当本官是死的吗?!你背信弃义,就不要怪本官不客气!” 到这里,邬夜雪都没有想要进去的念头。 如此敏感的时刻,她再冲进去,岂不是火上浇油? 屋中沉寂片刻,突然传来巨大的碰撞声,动静之剧烈,像是桌椅全都被打翻在地了一般。 邬夜雪不能再等,万一出了大事,她也要被牵连其中了。 她猛地推开门,衣角自然松脱出来,她提起裙摆,急急走了进去。 绕过屏风,果然见到桌椅全都倾翻在地,桌上的茶具四处粉碎,那碟玫瑰渍樱桃也翻倒在地毯上,玫瑰汁***,樱桃骨碌碌地滚得到处都是。 但邬夜雪已经顾不上心疼家具,因为此时此刻,伍睿杰正把那官员狠狠压在地上,高举拳头,沙包大的铁拳随时都要砸到对方脸上。 她赶紧上去阻拦:“公子不可!” 她拉着伍睿杰的手,让那官员能从他的压制下勉强脱出身来。 官员衣衫凌乱,头上的发髻也歪到一边,他狼狈地爬起来,捂着刚才被伍睿杰按住的脖子,火冒三丈,沙哑着嗓子骂道:“好你个伍睿杰!你等着!本官要是不讨回来,以后跟你姓!” 骂完,头也不回,怒气冲冲地走了。 邬夜雪对杜昙昼道:“地毯就是在那时弄脏的,此事发生后,伍公子没有在奴家的绣房久待,当夜便离去了。” 原本邬夜雪以为,那官员骂的几句话,无非是气头上的虚言罢了。 没想到,从那天起,她再没见过伍睿杰。 三天后,又得知伍铖满大街悬赏寻找伍睿杰的行踪,邬夜雪彻底慌了。 “杜大人。”邬夜雪双眸含泪,神色凄惶:“您说,伍公子是不是被那官老爷——若真是他干的,那奴家当时也在场,他会不会也对奴家……” 说到后头,邬夜雪已经害怕得不敢把整句话说完了。 青楼女子,地位最是低贱,掌权者想要动手除去,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难怪她如此惊惧。 杜昙昼寻思半天,问:“那官员长什么模样?” “奴家不敢……” 杜昙昼打断她:“若想安生活命,就要将你所知悉数告知本官,帮本官尽快揪出此人。此人落网,才能还你平安。” 邬夜雪喘了几口气,艰难平复下心绪,她用手捂住胸口,压低声音对杜昙昼讲:“事后,奴家悄悄打听过那官员的身份,后来才得知,那人……”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直视着杜昙昼双眼,坚定道:“那人应该是馥州长史,范书喜。” 杜昙昼原地坐了一会儿,站起身,道:“收好本官的玉佩,过几日,本官自会来取。” 回到池醉薇的绣房,刚走到门口,就听得屋内传来琵琶声。 杜昙昼推开门进去,见池醉薇已经将琵琶从水榭拿了过来,此时正在弹奏。 说也奇怪,杜昙昼在的时候她不弹,他一走,她反而又苦练起来。 她的琵琶谈得如何,杜昙昼不通乐律,无法评判。 只是她弹奏时的那副表情,着实称得上是愁眉苦脸、咬牙切齿。 杜昙昼垂眸一看,她好几根指头的指尖都裂开了,在往外渗血。 “手指都伤了,为何还要弹?”他走到她身边,疑惑地问。 池醉薇被他吓了一跳,差点把手里的琵琶扔出去:“哎呀!” 抬头见是杜昙昼,不由嗔怪道:“公子怎的走路都没声音?吓得我、吓得奴家魂都要散了!” 杜昙昼往她对面一座:“是你太专心了。” 池醉薇行事莽莽撞撞,一点伺候人的卑躬屈膝之色都没有,又不会说软话,自称还变来变去,乱七八糟。 被杜昙昼所吓,还敢直言嗔怪,一点下层乐伎的自觉都没有。 杜昙昼看她一会儿,渐渐猜出她的身份了。 她不是从小就被卖来妓院的,她八成是及笄后,因为家道中落,才流落至妓馆。 她行事坦坦荡荡,连那点谄媚的笑容都是硬挤出来的。 可她弹琵琶又练得不知止息,连指甲裂开都不肯休息,这股不服输的莽劲,不是一般人家能培养出来的。 杜昙昼猜测,也许她出自官宦人家,也许她的父辈都是读书人,只因获罪,或者家中遇到变故,才沦落至此。 想了想,杜昙昼从钱袋里摸出一个金元宝,放到桌上:“这是你今日的赏钱,但不能全都给你,你去再为我点一盒渍樱桃,我要带走。” 池醉薇一直把他送到梧桐馆门口,将食盒亲自递到他手里,向他道了好几声“客观再来啊”,才依依不舍地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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