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迟的原话是:“我要回去看看怎么修缮一番,顺便检查检查我湖边那块地。” 杜昙昼心道,什么湖边的地,分明是担心那几箱埋在院子里的钱。 也能理解,要是杜昙昼有三千两黄金藏在自家院子里,他也恨不得一天看上八回。 莫迟不在,正好方便他办事,他上了马车,对杜琢说:“去冷容府。” “大人,小的没听错吧?” 杜昙昼:“去冷容冷尚书府,没错。” 其实杜昙昼有一点没有说对,冷容住的地方算不上府,顶多算是间带小院的房子。 站在冷容家门口,杜昙昼觉得,这四品尚书令住的地方,还不如那个叫罗玉的人牙子家。 他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地址,直到在门口见到了那头被拴着的大青牛,他才确定没来错地方。 敲了敲门,不一会儿,驾车的马夫……牛夫兼小厮兼管家,为他打开了家门。 杜昙昼递上腰牌,道:“本官是来拜访冷尚书的。” 牛夫转头进了门,不一会儿,就听冷容的声音在屋里响起:“不见,他杜昙昼找我能有什么好事?” 杜昙昼摇了摇头,推开门,径直走了进去,“冷大人,我都站在门口了,你还要给我吃闭门羹么?” 不久后,两个人一左一右坐在厅中——如果这个小得几步路就能走到头的屋子,还能被称为“厅”的话。 牛夫和杜琢分别站在自己主人的侧后,杜昙昼和冷容之间的方桌上,放了两杯颜色淡得和白开水没差的茶。 杜昙昼举起杯,喝了一口,面不改色道:“冷大人家的茶叶真是别有一番风味,是我从前从未尝过的滋味。” 冷容的语气没有丝毫起伏:“那是因为本官在茶壶里只放了点茶叶沫子,杜大人当然没喝过。” 杜昙昼面色一僵,道:“冷大人真是坦诚。” “杜大人,你想说什么就直说,若是要秋后算账,本官也不怕,随时可以与你同去面见圣上。” 杜昙昼和缓道:“冷大人与我同为陛下的臣子,彼此之间无需如此剑拔弩张。我今日来,就是想告诉大人,您也是被曹世那贼人利用了,这不怪您。” 他都没有自称“本官”,算是把姿态放得相当低了。 冷容却面无波澜,不为所动。 杜昙昼也话锋一转,突然严肃了神色:“只是冷大人自视清高,从不参与党争,怎么这次竟为了一个宰辅之位,甘愿与曹世之流为伍了呢?” 冷容冷淡道:“本官的言行举止,没有必要向杜大人的解释吧?大人若是想来兴师问罪,怕是要白跑一趟了。寒舍简陋,没有能招待大人的,大人请回吧。” 清清楚楚地下了逐客令。 杜昙昼却纹丝不动,他慢慢转身,直直看向冷容侧脸,“难道说,从前那个为官清廉、不慕名利的冷尚书,也要为宰辅之位折腰了?如此行事,你怎么对得起当年沿街相送的百姓的?” 经验老到的临台侍郎,三两句话,就能轻而易举地将这位老臣激怒。 冷容也许意识到了,杜昙昼是在出言相激,但他还是纵容自己被激怒了。 “杜大人,本官倒是想问问,你们这些世家子弟入仕做官,到底是为了什么?”冷容语带指责:“是为了向陛下尽忠?为了百姓安乐?还是仅仅只是蒙父母荫德,拿个官位在手,当做谈资吹嘘自身?” 杜昙昼:“大人何意?” 冷容难掩痛心:“我大承重武轻文,杜大人上朝时不妨回头看看,有多少文官都是武将出身,又有多少官员来自世家贵族?” 不用杜昙昼作答,他继续道:“焉弥强敌在侧,圣上看中武将本是应当,可这世上又有多少平民出身的学子,苦学十载甚至数十载,只为有朝一日金榜题名,进入官场为国为民出一份力。” 冷容告诉杜昙昼,这些平民书生,空怀一腔为君尽忠之心,却或者由于出身,或者由于没有军功,失去了宝贵的入仕机会。 他们也想出身于高门大族,也想有副好体魄能上阵杀敌,但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他们只有考科举这一条路。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即便鱼跃龙门了,一旦进入官场,等待他们的不是重用和信任,而是轻视与排挤。 朝中重臣个个都手握军功,因而对科举出身的纯文官明里暗里,都有些许瞧不上的意味。 皇帝也因此,大多会将重要的官职赐给武将而不是书生。 文人做不到高官,自然也无法维护文士群体的权益。 两者互相影响,纯文官的地位始终低人一头。 冷容痛心道:“大承建国以来,宰辅之位从未有科举出身的平民担任过。如今,本官距离那个位置不过一步之遥。若本官能出任宰辅,天下所有平头百姓就有了盼头,辛苦读书的学子也会知道,即便没有出身于朱门大户,也能在朝中一展拳脚,获得天子的信赖。” 冷容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世间所有的平民学子,才费尽心思,甚至不惜使用肮脏手段,以得到那个正三品的宰辅高位。 杜昙昼终于从他口中,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只是把老头气得不轻,吹胡子瞪眼的,头发都被气掉了好几根。 杜昙昼站起身,向他轻轻一拜,算是行了礼:“有大人这番话,我就清楚该做什么了。多谢大人的……茶水款待,我这就告辞,不打扰了。” 牛夫一路将他送到门口,虽然也不过只有几步之遥。 杜昙昼上了马车,走之前,最后看了一眼冷容的家门。那破旧的院门上,有几根木头都朽断了。 回到府里,莫迟居然已经回来了。 杜昙昼问他宅子看得怎么样。 莫迟说:“还行吧,要修的地方不少,一千两差不多都要花掉了。” “胡利呢?”杜昙昼没见到老丈的身影。 自从得知他也是夜不收以后,杜昙昼就对缙京城里所有盲眼或者跛足的人,都不自觉高看一眼。 莫迟:“他说他一个人住惯了,你们杜府规矩太多,怕给你们添乱,回去看大门去了。” 杜昙昼点点头,坐到莫迟身边,一时没有再说话,像是怀揣着心事。 莫迟也板板正正坐着,一动不动,也不主动找话。 过了一会儿,杜昙昼像是下了决心,对莫迟说:“有件事,我觉得我还是得告诉你,明日上朝,我打算推举冷容任宰辅。” 莫迟听闻,面色有了一点点微妙的变化,好像稍微沉重了一丁点。 他向来把心绪隐藏得很好,就这么点细微的变化,若不是杜昙昼观察力足够,怕是全然看不出来。 杜昙昼向他道:“冷容曾经将你押至陛下面前,还不分青红皂白诬陷你为焉弥奸细,此事就算你不在意,我心里也过不去。但我依旧没有改变我对他的看法,冷大人是个好官。” 杜昙昼告诉莫迟,冷容是从最底层的县令一路做到了如今的尚书令。 不管任何种官职,他都做得兢兢业业,深得民心。 曾经他任某地知府时,由于政绩突出,三年任期到后,被调入京城为官。 离去时,当地百姓沿街相送,据说陆陆续续送了上百里的路,都快陪他走到京城了。 “任职尚书令后,冷大人为官清廉、刚正不阿,不要说两袖清风,那家里算得上家徒四壁。他一个四品大官,完全能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他却屏退了所有先皇赏赐的侍从,只留下一个马夫驾牛车,外加一个厨娘做饭。五十好几的人了,至今都未娶亲,先皇曾经有意赐婚,他却回绝了,说要将此生献给朝堂,一生都不会娶妻。” 在这样的人的带领下,尚书台一改往日的腐恶之习,几年间就成了京城中做事最公正的官署。 莫迟插嘴道:“最公正的不是临台么?” “那时临台还在褚思安手里,你说呢?别打岔,听我说完……我要说什么来着?” 莫迟:“你要替冷容辩解,说他其实是个好官。” “不是的。”杜昙昼却摇摇头:“我说这些,不是想要替他解释什么,当时那件事,是他有意冲我来的,确实是他不对。但我想要说的是,他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普天下的文人。” 杜昙昼将冷容对他说的那番话,复述给莫迟听。 “我告诉你这些,不是想替他辩解。”杜昙昼顿了顿,抬眼望向莫迟眼底:“我是想告诉你,尽管他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可我相信他会是个好宰辅。” 莫迟眨了眨眼,“朝堂之事我也不懂,你想做便做,无需向我解释太多,说到底和我也没有干系。” 杜昙昼牢牢盯着他的双眼,坚定道:“不,有干系。我想让你知道,你和你的夜不收兄弟没有白白牺牲,你们所保护的,不是一群奸佞小人。有冷容这样的人升任宰辅,我相信,你们拼死也要守护的国家,会变得越来越清明强盛。” 他停顿片刻,像许下诺言般,郑重地对莫迟说:“有冷容在,有我在,那么终有一日,大承一定会强盛到,不需要任何人,再做出任何的牺牲。” 他笑了笑,有意放松了表情,打趣道:“到时候,你们夜不收就要闲赋在家,无事可做了。” 莫迟默默与他对视一会儿,嘴角慢慢浮起一点隐约的笑意,“君子一言,万金不换,这是你说的。若是做不到,我就等着你万金相赠了。” 杜昙昼忽然想到一件事:“说到给钱,我之前不是说——” 杜琢正好端茶进来,原本手拿托盘好端端地走着,余光不经意地一扫,陡然见到莫迟胸口动了一下。 他还以为是看错,将托盘放到桌上后,擦了擦眼睛,又看了几眼。 谁知莫迟的胸口居然剧烈地涌动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那里破开钻出。 杜琢向后大跳一步,呵道:“我就知道你不是常人!” 他左右一看,见没有桃木剑,就抄起火盆旁的烧火棍,对着莫迟喊道:“呔,哪来的妖怪?速速显出原形!” 莫迟胸口的动静实在太大,三个人的目光齐齐聚集在他胸前。 杜昙昼愕然失色,不由得开始胡思乱想:莫迟不会真是个妖怪吧?怪不得身手如此敏捷,不知是哪路精怪所化——是狸猫吧?一定是狸猫对不对?! 万众瞩目之下,杜昙昼的所思所想仿佛一语成谶。 莫迟胸口衣服下的涌动骤然停息。 须臾后,从他的衣领间,腾地钻出来一个尖嘴猴腮的……猫头。 这狸奴不过几个月大,眼底的蓝色尚未褪尽,身形十分瘦小,怕是没有杜昙昼巴掌大。 杜昙昼愣愣地看了半晌,恍然大悟道:“这是你化形出来的崽——” “这是我早些时候在自己府里捡到的!”莫迟听不下去了,“你们主仆怕不是精怪故事看太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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