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迅速响起沉重的铁链声,柘山关那堵坚固的城门足有五尺厚,需要十个人共同推动枢纽,才能将固定在其上的铁链升起,继而打开城门。 等待开门的时间里,莫迟说:“其实我走偏门出去就可以了,没必要这么兴师动众。” 赵青池的神情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更加坚定:“一年前,我就是从这扇门出去,把你带回来的。” 莫迟瞥他一眼,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给。” “什么东西?”赵青池低头一瞧:“你别告诉我是遗书,我可不收!你有什么未完的心愿,你自己回来实现,别想丢给我!” 莫迟保持着把纸递给他的动作:“给。” 赵青池横他一眼,夺过了那张纸,展开一看。 上面没有字,只有一幅画像,画得是个襁褓中的婴儿,看上去像是刚出生没多久。 莫迟:“临走前我特意去将军府看了一眼,这就是你那个上个月才出生的小孙女,我给你画下来了,你留着看吧。” 在沉甸甸的链条滑动声中,赵青池盯着手里的纸看了半天,才说:“长得像她娘,漂亮。” 莫迟偏过头看了几眼,将信将疑地问:“才出生不到一个月的婴儿,能看出来像谁么?” 赵青池把纸一对折:“想要自己生去,别眼巴巴地看我孙女。” 莫迟一本正经:“我是男的,我不会。” 赵青池懒得跟他胡扯,把纸往怀里一塞。 厚重的城门在二人面前徐徐打开,塞外干燥冰凉的寒风瞬间席卷而过,带来凌冽的寒意。 春末夏初之际,缙京的花都开过一轮了,西北仍处在寒凉的时节里。 赵青池打量了几眼莫迟身上的衣服,皱眉道:“你穿这么少?焉弥比这里还要冷上许多,你撑得住么?” “……”莫迟面无表情:“将军大人,我在焉弥待了三年,你说呢?” 赵青池在他背上用力一拍,打得莫迟往前一个趔趄:“我这是关心你!你怎么不识好人心呢?” 莫迟揉着生疼的后背,没有接话。 铁链被拉动的声音戛然而止,大门被拉到了足够莫迟骑马通过的宽度。 “我会去带你回来的。”赵青池突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就像上次那样。” 莫迟:“你能不能盼着我点好?至少祝我不要像上次那样,被打得那么惨。” “不想挨揍就不要去。” “不行啊。”莫迟摇了摇头:“我的任务还没有完成,我要把蔡七的头带回来,还有周回的遗骸。” 赵青池不留情面地说:“周回死后被曝尸七日,哪里还剩什么遗骸?至于蔡七的头,只怕早就被处邪朱闻拿去做椅子了。” “还在的。”莫迟不知从哪儿来的信心:“况且,要是真被处邪朱闻拿去当椅子了,我就去他的王座上,把蔡七的头砍下来。” 赵青池看了看他,没有再劝。 “我走了。” 莫迟抓着马鞍,脚都踩在马镫子上了,又放下来,半侧过身,犹豫片刻,才道:“这次……我会回来的。” 他说话时的神情居然流露出几分罕见的眷顾:“因为,我有家了。” 几天后,当赵青池在军营里迎来杜昙昼时,他就把莫迟临行前说的话一五一十都复述给了对方。 杜昙昼眉毛一挑:“他是这么说的?还有呢?” “没了。”赵青池:“说完他就上马走了,还把马骑得飞快,不一会儿就不见人影了,就好像后头有狼追他似的!” 杜昙昼这匹“狼”只笑了一下,没多解释。 赵青池看他笑得神秘,忍不住问他:“侍郎大人,莫迟重返柘山关,我能理解,您回来又是做什么?” 如果杜昙昼是回来带兵的,为什么毓州没有收到朝中传来的旨意? 杜昙昼摆摆手:“你叫错了,我如今不是临台侍郎了。” 他从袖子里取出一本明黄色的敕书:“将军大人,我现在是陛下亲派的夜不收,编号第一百五十七,正好被编入莫迟所在的分队,是这支小队的第十一位成员。” 赵青池把敕书来来回回看了三遍,都不敢相信这道旨意是真的。 他用指甲盖在红色的玉玺印上扣了好几下:“奇怪,怎么扣不下来?难道是真的?” “赵将军。”杜昙昼无奈道:“就是借我天大的胆子,我也不敢伪造圣旨。” 赵青池从敕书里抬起头看他:“是么?那就是你疯了?你不敢伪造圣旨,却有胆量去焉弥当夜不收?你是不是这几年在京城做官做傻了?!” 杜昙昼板起脸,佯装不满:“赵将军这是何意?难不成是在质疑我的能力?” “你当夜不收的能力还需要质疑?”赵青池毫不留情地戳穿:“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你会说焉弥语么?” 杜昙昼一本正经:“来的路上学了一些。” “学了一些?”赵青池都气笑了:“学了哪一些?‘谢谢对不起吃了么’,这些吗?” “赵将军无需多虑,我自有办法。”杜昙昼气定神闲。 赵青池也看不出来,他的镇定到底是不是装的:“那请问这位夜不收,你出关以后打算去哪里?去找莫迟会合么?他已经走了好几天,焉弥那么大,连我都不知道他会去什么地方。” 杜昙昼故意表现出惊讶的神色:“连你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赵青池说是啊。 杜昙昼瞬间恢复平静的表情:“巧了,我刚好能猜到他的去向。” “什么意思?有话直说,别跟我这个粗人打哑谜。” 杜昙昼收起玩笑的心,看向赵青池,正色道:“如果我们没有猜错,对归仁王子下手的应该就是处邪朱闻。” 赵青池点头:“不错。” “处邪朱闻是什么样的人,你我都有所耳闻,你觉得他在能杀死归仁王子的时候,会对他手下留情么?” “当然不会,归仁王子是横亘在他与王位之间最大的阻碍,他能忍到今时今日才对他下手,已经是极限了。” 杜昙昼表示赞同:“处邪朱闻一心想要杀他,最终却没有成功,不仅如此,还让势单力薄的小王子跑了,这说明什么?” 赵青池听懂了他的暗示:“这件事我也早就想过,我猜,焉弥国内应该有另外一股势力,暗中护下了他,帮助他从处邪朱闻手下安全脱身。” 他叹了口气,略带愁容道:“只是,无论是从前的夜不收带回来的情报,还是焉弥最近的公开形势,都没有任何迹象能表明有这股势力的存在。我们至今都不清楚,究竟是谁,能在处邪朱闻眼皮底下做成此事。” 杜昙昼往一旁踱了几步:“最开始我也没有什么头绪,直到离京当日,我坐在马车上,忽然想到了莫迟曾经说过的话。” 杜昙昼告诉赵青池:“当初莫迟想要重返焉弥,我是反对的。我问他,身份暴露后,只靠他一个人如何完成那个艰巨的任务,他却对我说,不见得只有他一个。” 杜昙昼思忖道:“所以我想,也许早在那个时候,他就猜到救走归仁王子的,究竟是什么人了。” 赵青池:“那他又是从哪里知道的?他从前在焉弥潜伏时,从未发现其国内有敢对抗处邪朱闻的势力。几日前他出关时,也未对我提及此事。” “我想,也许是他自己也不确定,他此次前往焉弥,可能就是为了确认他的推测。” 杜昙昼继续道:“从那天起,我就一直在思考,莫迟到底是从什么地方猜出来的。后来,我终于想到了一个人。” “什么人?” 杜昙昼停下脚步,对赵青池严肃道:“辛良遥。” 焉弥南部,沙漠边缘,有一座热闹的城镇。 这里是进入沙漠前的最后一个城市,往来旅者与商贩众多。 其中不少,因为缺盘缠,买不起穿行沙地必需的骆驼,就留在城中,原地做起了生意。 待到积攒了足够的钱,就会毫不留恋地离开。 因此,这座小城人来人往,城中百姓更迭极其频繁,陌生人口众多,彼此之间谁都不认识谁,谁也不关心谁的身世来历。 这些天,城中最繁忙的主街上,新来了一个小贩。 小贩卖的是些从中原带来的首饰,中原人的饰品做工精致、颜色绚丽,很受焉弥贵族女子的青睐,价格也水涨船高。 旁边的商贩很好奇,问他这种时候怎么能搞来这些东西。 小贩三缄其口,无论怎么问都不说。 更奇怪的是,他的首饰定价极其昂贵,几乎是寻常价格的三倍。 由于卖得太贵,他在大街上蹲了三天都没有卖出去一件。 旁人看得心急,他却十分淡定,每次吃饭的时候,还有闲心把自己的干饼掰成渣,喂给街上随处可见的雀鸟。 到了第四日的黄昏时分,有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缓缓从街上驶过,车前的侍卫不断驱赶着路人和商贩,让他们把路让出来。 “是城主的马车。”旁边人提醒小贩,让他赶紧收摊往后退,别挡了城主的路。 小贩慢悠悠地收着铺在地上的垫布,可他动作实在太慢,马车轮都近在咫尺了,他还是不紧不慢的样子。 城主的侍卫急了,大步上前就要把他踹开,坐在车里的人忽然发话了:“停车。” 马车不偏不倚,就停在小贩面前。 一位年轻的男子从车窗探出头,往小贩垫布上看了一眼,问:“你这些首饰都是从中原来的?” 见小贩怔怔站在原地,侍卫急急吼道:“见到城主之子,还不快快行礼!” 小贩这才把手放在胸前低头行礼:“是的,都是中原工匠打造的首饰。” 城主的儿子瞧了几眼,吩咐道:“这些我都要了,你现在就送到城主宫殿,就说是我让你去送给我妹妹的,到时候自然有人给你钱。” “是。” 在马车离去的碌碌声中,在众商贩艳羡的目光里,小贩把所有东西用垫布一包,朝城中央的城主宫殿走去。 到了地方,向守卫表明来意,经过了通报后,小贩被侍卫带了进去。 侍卫全程没有与他对话,径直把他带到了一间偏殿内。 这间偏殿并不大,殿内的装饰奢华艳丽,与中原风情完全不同。 只是窗户紧闭,窗帘也拉得严严实实,一点光都透不进来不说,室内连根蜡烛也没点,昏昏暗暗的根本看不真切。 把小贩带到后,侍卫很快退下,走时还严丝合缝地关上了房门。 站在黯淡无光的殿内,小贩的眼睛一时无法适应黑暗,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一片。 可他一点都不显得慌张,只是垂着手站在原地,静静地等待着。 不过须臾,藏在窗帘后的一扇暗门被从外拉开,有人脚步匆忙地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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