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进殿的第一件事,就是点燃了桌上的烛台,然后举起烛台,遥遥照向了小贩的脸。 小贩缓缓抬起眼,与来人对视。 短暂的沉默后,那人好像才缓过来似的,长久而深沉地吸了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说:“真的是你……昨天在街上见到你的时候,我还以为是我眼花了。” 小贩从腰带里取出一枚戒指:“殿下的贴身之物,终于能物归原主了。” “乌石兰……”名为处邪归仁的小王子不敢相信地摇着头,一步步走到莫迟面前:“你不该回来的,你知道这里有多少人想要杀你吗?你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莫迟把戒指放在手心里递给他:“殿下的救命之恩,我永生难忘。如今殿下受难,我又怎能坐视不理呢?” 处邪归仁今年只有十七岁,比莫迟还小三岁,却比他高大半个头。 他身材瘦削挺拔,行动间,又能从衣服下方隐约见到精干的肌肉曲线。 即便刚从处邪朱闻的连环追杀中死里逃生,小王子身上还是洋溢着少年人蓬勃的朝气。 他继承了毓安公主的美貌,英挺的眉宇间又能看出焉弥人的深邃。 他从莫迟手中拿起戒指,戴在了左手的食指上。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小王子心绪未定,满心忧虑:“难道我的行踪暴露了?” “没有,救下您的人把您藏得很好,我也只是大胆一猜罢了。” 处邪归仁紧盯着他的双眼追问:“你猜到我被人救了?还猜到了救我的人是谁?” 莫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城主之子以买首饰之名,将我叫来此地,城主的侍卫又把我带到了这间偏殿,这是不是说明,城主已经猜到我会找到这里来了?” 小王子:“没错,昨日我乔庄出城,正好在主街上见到了伪装成商贩的你,回来以后,我就将这件事告诉了城主。城主的确猜到会有中原人暗中潜伏到城内,只是他——” “只是我没想到,来的人居然会是你。” 浑厚的男声从门外传来,紧接着,一个身穿华服的焉弥中年人从暗门走了进来。 莫迟向他低头行礼:“见过城主大人。” 城主凝眸盯他片刻,沉声道:“乌石兰,你竟然还有胆量回来?” “大人过奖了,您身为摄政王的家臣,居然敢从他手里抢人,您的胆量只怕远在我之上。” 城主眯了眯眼:“你怎么知道是我救了殿下?难道焉弥国内,还有像你这样狡猾得跟老鼠一样的夜不收?” 莫迟摇了摇头:“别人也许查不到,但与我而言,能找到这里来,根本是情理之中。毕竟您还有另一个身份,不是么?” 城主脸色一沉,眉头紧皱,面露愠意。 莫迟沉着道:“您难道不是辛良族的族长么?” 同一时刻,柘山关内。 赵青池拧眉追问:“辛良遥?他不是早就被处邪朱闻处死了么?” “正因为他死了,他才能帮上最大的忙。” 杜昙昼表情淡淡,只说了这一句话,就不再言语了,转头拿起了放在桌上的茶,喝了一口,啧了一声,嘀咕道:“毓州的茶还是那么难喝。” 赵青池渐渐回过味来,恍然道:“我明白了!辛良一族世代都效忠于处邪朱闻,辛良遥又在大承潜伏多年,为焉弥不知输送过多少盐铁。虽然后来他任务失败,身份被识破,不得已逃回焉弥,但他立过的功劳,足以抵消他犯下的过错。” “没错。”杜昙昼咽下口中苦涩的茶水:“这样一位有功之臣,却在回国当天就被杀了,如果你是辛良族的族人,你会不会觉得唇亡齿寒、兔死狐悲?” 赵青池思索着点了点头。 杜昙昼:“那时候我就想过,辛良族有没有机会助我们一臂之力,但焉弥国内迟迟没有动静,我以为辛良族人是迫于处邪朱闻势大,不敢造次。” 赵青池接着他的话往下说:“可归仁王子却在处邪朱闻的追杀中逃脱,并且不知所终。所以你认为,他应该是被焉弥国内的一股潜藏势力救下,而这股势力,很有可能就是属于辛良家的。” 杜昙昼放下茶杯:“辛良家的封地在焉弥南方,靠近沙漠的区域。我猜测,不仅归仁王子在那里,莫迟应当也去了那个地方。” “你想去那里找他?” “不。”杜昙昼语气平稳,态度却异常坚决:“莫迟去了南方,不仅是为了寻找归仁王子,更是因为王都所在的北方,有太多认识他的人。” “他不能去的地方,就让我替他去。”
第121章 杜昙昼:”我又聋又哑,还不识字。“ ==== 焉弥王都。 扶引从马车探出身,立刻有奴隶跪在地上当他的下马凳。 扶引踩着奴隶的背从车上下来,府邸内的侍从打着灯笼来迎。 扶引的右边袖管空空荡荡,那里原本应该是他的右手。 作为曾经负责与辛良遥往来传递消息的官员,在辛良遥被处死后,因为提及乌石兰而侥幸留了一条命,只是永远失去了右手。 被处邪朱闻下令砍掉右手后,曾有大夫向他建议,待伤口长好,可以叫木匠打一只假手,用绳子固定在手腕上,再带上手套,这样外人就看不出来了。 扶引只是听听,伤势痊愈后也没有照做,每天就带着空空荡荡的袖管进王宫拜见摄政王。 久而久之,连处邪朱闻都问他,不怕被人笑话么。 扶引答得义正辞严:“这是摄政王大人给予臣下的奖赏,哪有人敢笑话。” 处邪朱闻扯了扯嘴角,显然没把他溜须拍马的恭维话当真。 辛良遥一事后,扶引俯首帖耳的姿态终于消除了一些摄政王对他的怀疑。 从那天起,他就成了处邪朱闻殿内的官吏,每日都有了进宫的机会。 这天他从宫里出来时,天已经黑了很久了。 焉弥与大承随时都可能开战,宫里的事务相当繁重,每日都要从白天忙到黑夜,手指头很快就被芦管笔磨出了茧。 扶引揉着指关节上隐隐作痛的硬茧,思考着今日的公事,一边往前走。 刚走到府门口,余光忽然注意到,在几步外的侧门边上,有一团阴影似乎动弹了一下。 扶引很自然地偏头看去,侧门旁边,灯笼的光照不到的地方,好像有人蜷缩着坐在地上。 为他掌灯的侍从也发现了,马上让府门口的几个侍卫过去,把那人赶走:“哪来的流浪汉?你们瞎了吗?还站在那里干什么,赶紧把他轰走!” “等等。”扶引制止了侍卫,想了一会儿,说:“可能是要不到饭饿晕了,你们让人到厨房里去,拿几个馕饼出来给他。” 侍卫领命离去,扶引不顾掌灯侍从的阻拦,朝倒在门外的流浪汉走了过去。 侍从也只好大步跟上,到了那人身边,他举起灯笼一照,扶引才看见,那个“流浪汉”并没有瑟缩地抱成一团,而是以一个极为舒展的姿势晕了过去。 他背靠着扶引家的院墙,腿长长地伸出去,纵然头发相当凌乱,衣着也十分破旧,可整个人即便昏倒在地,也隐约显露出一丝暗藏的劲拔。 扶引看在眼里,没有出声。 “哎!你哪里来的?敢躺在我家大人门口?不要命了!” 侍从抬起腿,踢下重重的一脚。 就在侍从的鞋底刚碰到大腿时,昏迷中的男人倏地睁开双眼,眼中的锐利之色惊得侍从一个趔趄。 原本的一脚压根没踢下去,他身形猛地一晃,就朝旁边的地面笨拙地栽倒下去。 男人蓦然站起,一把抓住侍从的胳膊,将他拉了回来。 侍从还没站定,就急着骂道:“哪里来的奴隶?!不准碰我的衣服!” 男人置若罔闻,纹丝不动。 直到侍从着急地去拍他的手,他才好像刚明白对方的意思,猛地松开了。 扶引望着眼前比自己高半头的男子,皱着眉盯了半天,才问:“你是什么人?在我家门口做什么?” 看到他的嘴一开一合,男人没有答话,从怀里掏出来一沓纸,将最上面的那张给扶引看。 扶引念出纸上的内容:“我是哑巴……你是哑巴?” 男人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平静地看着他。 扶引:“你是哑巴,耳朵又没聋,总能给我个反应吧。” 男人翻过第一页,给他看第二张纸。 “我还是聋子?”扶引嫌弃地闭了闭眼:“你可真是……来人,给我拿纸笔来!” 侍从还没来得及跑回府里取纸笔,男人又翻出第三页。 扶引:“……” 侍从:“……” 在原地面无表情站了好一会儿,扶引才按了按眉心,疲惫地问:“你说你还不认识字?那这些纸谁帮你写的?” 男人和他对视半天,就是没反应。 “……大人。”侍从忍不住提醒道:“他又聋又哑还不认识字,你问的话他是不懂的。” 这时,男人做了一个恍然的表情,将那叠纸翻到了最后一页:这是请别人帮我写的。 扶引懒得在跟他纠缠,疲倦地挥了挥手,做了个“赶紧走开”的手势。 听不见也不会说话,总能看懂姿势吧? 扶引是这样想的。 可男人岿然不动,眼睛直直看着他。 侍从没耐心了,高高举起灯笼,照着他的脸,凑到他面前大声吼道:“我家大人让你滚!听见没有?滚——!” 说“滚”字的时候,他故意把嘴型做得极为夸张,口水都快喷到那人脸上了。 就在此时,一阵大风突然刮过,吹开了垂在男人面前散落的头发,露出了他完整的面容。 忽略蓬头粗服,这人的样貌称得上俊美英挺,挺拔的眉宇间又比寻常俊秀男子多了几分隐约的冶丽风姿。 侍从完全没看他的脸,仍然在他耳畔大声喊着“滚”。 扶引的表情却微微变了,闪烁的眼神一晃而过,他抓住侍从的胳膊,将他往后一拉。 侍从被他拽得摇晃着退了几步,去府里拿馕饼的侍卫跑了出来,手里举着几个已经凉透的干饼。 扶引拿过馕饼,亲手送到男人面前,那人也不接,只定定地望着他。 扶引做了个啃饼的动作,又指了指府门,然后把饼直接拍到对方怀里。 那人低头看了看,旋即对他点了点头。 扶引喜笑颜开,抓着他的手就往里走。 侍从不明所以,捡起刚才不小心掉在地上的灯笼,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大人!您要带他回府?为什么?他不就是个要饭的吗?” “你懂什么?”扶引没好气地说:“我不把他带回家,怎么完成摄政王的任务?” 夜色中,大承的临台侍郎杜昙昼,仅仅为了几块馕饼,就跟着扶引进了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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