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第一个发现傻乎乎站在后院的终雪松的,就是锦化刻坊的雕刻师——柏师傅。 柏师傅是乌今人,常年生活在缙京,以雕版刻字为生,年轻时在京城创立了锦化刻坊。 终雪松刚认识他的时候,锦化刻坊最常接的,其实是寺庙里的生意。 庙里的僧人时常需要印制经文,所以经常雇柏师傅替他们刻字印书。 终雪松误入锦化刻坊的第一天,就站在柏师傅身边,看他刻了一整天的经文。 后来,终雪松动不动就从家里溜出来,跑到锦化刻坊看柏师傅和其他雕版师刻字印书。 一来二去,小小年纪的他就和刻坊里的人都混熟了。 柏师傅性情和顺,并没有嫌这个小男孩打扰自己的工作,反而对他十分有耐心。 终雪松总是缠着他问东问西,他也没有任何不耐,总是细细解答。 其实柏师傅见终雪松穿着打扮华贵非常,早就猜测他可能是某户富贵人家的公子,但当他知道这个小孩是终家人以后,还是吃了一惊。 年纪小小的终雪松看出了他的担忧,向他保证道:“师傅放心,我虽然不爱背书,但平素夫子布置的功课都完成得很好,家中长辈就是想管我,也没有能批评我的地方,更不会来找您的茬。” 柏师傅见他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不由得失笑出声。 笑归笑了,心中的忧虑却没有减少。 那段时间,他时刻担心终家人会带着家丁冲到锦化刻坊,将他和坊里所有师傅都赶出京去。 但终雪松没有骗他,这个小子敏捷聪颖,当别的兄弟每日都要把书从早背到晚时,他只需要多看几遍,就能把书上的文章记个八九不离十。 不管是夫子来考,还是家中叔伯问出问题让他作答,他都能流利顺畅地背出书中的内容,还能加上自己的看法。 如此表现,让家里的大人都渐渐放了心,除了上课以外的时间,都不再强行要求他留在府中温书,而是允许他带着下人到城中游荡。 这样一来,终雪松和柏师傅就混得更熟了。 有一天,柏师傅对他说,他要离开大承一段时间,到焉弥去。 “焉弥?”终雪松瞪大眼睛:“柏师傅怎么会要去那种地方?太危险了吧!” 柏师傅告诉他:“我此去是为了给庙里的僧人们寻找经书。” “他们为何不自己去找?” 柏师傅摇摇头:“如今焉弥与大承关系紧张,他们身为中原人,行动多有不便。相比起来,还是我这个乌今人在焉弥更加安全一些。” 终雪松还是不愿意让他去:“可是我听说焉弥人凶狠又残暴,他们真的不会伤害您吗?” 柏师傅不知想到什么,沉默了一会儿,对终雪松说:“其实焉弥和大承不是一直以来都如此敌对的,你还没出生的时候,大承的毓安公主嫁入焉弥,与当时的焉弥国王结为夫妇。那几年,你们两国也有过一段和平共处的时期,那时缙京城的僧人们纷纷前往关外寻找经书,根本不需要我这个乌今人帮忙。” 终雪松问:“那后来呢?” “后来……”柏师傅感叹道:“后来国王与毓安公主相继离世,国王的弟弟继位,处邪朱闻成了摄政王,那段和平的日子就一去不复返了。” 之后,没过几天,柏师傅就踏上了前往焉弥的路途。 过后的几年时间里,柏师傅替僧人们去过好几次焉弥,因为乌今人的身份,他的数次出行都能平安归来,同时也为僧人们搜集了许多经书。 直到一年多以前,莫迟在宫宴上刺杀舒白珩和焉弥国王,处邪朱闻震怒之下,封锁了所有能进入焉弥的关口。 身为乌今人的柏师傅也去不了了,只能作罢,从此消消停停地在缙京当一个雕版师傅。 终雪松推门走进锦化刻坊,很快就在后院找到了正在雕刻泥模的柏师傅。 柏师傅见到他,停下了手里的活,站起身向他道谢:“我早就听说你金榜题名、高中状元,一直都没能恭喜你,现在还来得及吧。” “您不要这么客气,是我迟迟没来找您,我的错。” 柏师傅在围裙上蹭了蹭手里的泥灰:“听说你入鸿胪寺任职了?挺好的,有自家长辈在,做起事来也容易些。” 终雪松一怔,表情有些古怪,但他迅速调整过来:“柏师傅,既然您知道我在鸿胪寺任职,那我就直说了,乌今富商候古被杀一事,您应该听说了吧?” 柏师傅点点头。 终雪松:“实不相瞒,昨日又出了一起针对乌今人的命案,我身为鸿胪寺主簿协助调查,发现死者和候古曾经一同去过焉弥,而那个时间段,您也应该身在焉弥。我此番来找您,就是想向您了解情况,您那时可曾听说过候古的名字?” “候古?”柏师傅重复了一遍:“我似乎有些印象,和他同去焉弥的那人叫什么名字?” 终雪松说了个人名,补充道:“此人是鸿胪寺的象胥官。” 柏师傅茫然的眼神逐渐变得清明:“是了是了!就是这两人!我想起来了!” 柏师傅最后一次去往焉弥时,曾在焉弥王都待过一段不短的时间。 焉弥对身在王都的番邦人管理极为严格,不仅要求他们住在规定的驿馆,还要他们向负责外邦事务的官员详细汇报来焉弥的目的,甚至连每日的行程都要提前上交,以获得离开驿馆的许可。 柏师傅告诉终雪松:“我那时每日的行动就是在街头巷尾寻找经书,这种行程汇报上去,任谁都会觉得相当可疑,往年都需要重金贿赂焉弥官员,才能勉强获得许可。” “但那一次,接待我的焉弥官员十分谦和有礼,在听说我的目的是寻找经书后,很快批准了我的行程,所以我对这个人印象非常深刻,到今天我都记得他的名字。” 柏师傅看向终雪松:“他叫做鹿孤。” “鹿孤?” 柏师傅:“这个名字很特别,既可以是焉弥人名,也可以是乌今人名,但这不是我对此记忆犹新的理由。” 柏师傅顿了顿,对终雪松道:“那次我在王都逗留了好几个月,在我即将离开之际,这个叫做鹿孤的官员被人告发,说他暗地里将焉弥的消息卖给大承奸细,后来他就被处邪朱闻处死了。” 柏师傅闭了闭眼,隐约有些惋惜:“当时告发他的人,就是候古和你说的那位象胥官。” 驿馆内,木昆王子正襟危坐,等待着面前这位大名鼎鼎的临台侍郎的问话。 杜昙昼朝他温和一笑:“殿下无需紧张,在下前来,不过有几件小事,想请殿下为在下解惑。” 木昆坐得笔直,认真地点头道:“大人请讲。” 杜昙昼问:“殿下来到缙京前就认识候古么?” “不认识。”木昆说:“我从没听说过候古这个人,若不是他前几日专程来驿馆见我,我根本都不会知道他的名字。” 杜昙昼思索片刻,方道:“差不多两年以前,也就是永章二十二年春天,候古曾带一名舌人,取道乌今进入焉弥。而就在候古被杀的几天后,也就是昨夜,这名来自乌今的舌人被人发现死在家中。” 他观察着木昆的表情:“舌人的死法与候古极为类似,在下猜测,也许是同一人所为。” 木昆很是惊讶:“又有我乌今子民被杀?真凶究竟是何人?为何要犯下此等罪行?” 杜昙昼并不回答,继续说道:“目前初步的线索还显示,真凶极有可能是从关外来的,此两桩命案说不定都与焉弥有关,所以在下才来请教殿下,不知您可曾听闻过什么消息,是与在焉弥的乌今人有关的。” 杜昙昼本以为木昆王子需要思考片刻才能作答,没想到木昆马上有了答案。 “实不相瞒,两年前确有乌今人在焉弥掀起波澜,具体的细节我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与两名乌今贵族有关。这二人本是亲生兄弟,哥哥叫执思,弟弟叫执骨,都是我乌今的世家子弟。” 木昆告诉杜昙昼,那时的乌今朝堂,就出现了投靠焉弥的倾向,执思执骨两兄弟所在的家族,正是支持联合焉弥的一派。 那时乌今明面上尚与大承交好,于是执思在家族的命令下,带着弟弟暗中出使焉弥,试图与处邪氏达成协议。 木昆:“执思进入焉弥王都没有多久,就被处邪朱闻所杀,他究竟做了什么,至今仍不得而知。又过了一段时间,执骨也回到乌今,因为没有完成任务,执骨被家族排挤,而后很快销声匿迹,不知去向何方了。” 木昆在脸上比划了一下:“执骨回到乌今时,脸上还带了一条长长的疤痕,不知为谁所伤,不过……” 说到这里,木昆略有迟疑。 杜昙昼立刻道:“殿下直说无妨。” 木昆皱着眉想了半天,才说:“彼时一直有种说法,虽然甚嚣尘上,但究竟有几分可信,着实无法验证。” “什么说法?” 木昆低声问:“大人可听说过‘乌石兰’?” 杜昙昼心里猛地打了个突,锐利的目光立即刺向木昆,审视的视线在他脸上来回扫过。 木昆的表情在肃然中夹杂着一丝神秘,仿佛乌石兰是什么不得了的人物,而杜昙昼从他的神情中得出一个推断:木昆好像并不知道乌石兰就是大承的夜不收莫迟。 “乌石兰。”他试探性问道:“他是何人?” 木昆一脸严肃:“大人有所不知,乌石兰曾经是处邪朱闻的侍卫长,也是那位多疑的摄政王最信任的属下。” 杜昙昼心下一松,看来过去的木昆远在乌今,消息并不灵通,进入缙京的时间也不长,还没来得及获知乌石兰的真实身份。 但很快,他胸膛里的那口气再度一紧,硬邦邦地像石头般哽在喉头。 因为木昆对他说:“据我所知,乌石兰作为处邪朱闻的侍卫长,曾经与他关系非常密切。” 杜昙昼眉心一跳:“……此话怎讲?” 木昆向与他同来缙京的那位随从比了个手势,随从回到内室,取出了一卷卷轴。 木昆对杜昙昼说:“我此次来缙京,带来了一幅处邪朱闻的画像。” “画像?”杜昙昼强压下心底的不安,尽力平稳声线道:“听说处邪朱闻相当谨慎,不愿意让他人轻易知晓样貌,极少有画像流出。” 木昆:“此言不假,不仅是少有画像流出,处邪朱闻几乎不会同意画师为其画像,我手上的这一幅,也是几经辗转才艰难获得的。” 他示意随从将卷轴打开:“这也许是我们能找到的唯一一幅处邪朱闻的画像,请大人过目。” 随着卷轴一点点拉开,杜昙昼渐渐看清了画中人的模样。 画卷中,处邪朱闻高坐在人骨高背椅上,一条腿斜搭在另一侧的膝盖上,手里握着一把鸟首权杖,表情漫不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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