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场景实在太过于诡异,饶是见多识广的邢司南也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一把抓住了楚白的手。 女人眼窝凹陷,脸颊瘦削,皮肤是病态的苍白,但五官依稀还能看出几分往日的清秀。她穿着一件什么也遮不住的性感薄纱睡衣,慢慢慢慢地爬到邢司南脚下,带着讨好意味地蹭了蹭邢司南的小腿。 “我们是来这里救你的!”邢司南伸手想将她拉起来,“你叫什么名字?你能听得懂我说话吗?你冷静点!” 女人充耳不闻,自顾自一点一点将自己的衣服往下脱,竭力地做出性感撩人的姿态。难以想象她之前究竟是遭遇过什么,才会培养出这样的条件反射。 邢司南抓住她的胳膊,女人动作停顿了一下,不管不顾地疯狂挣扎了起来。 她一边挣扎,一边发出濒死的、绝望的哭嚎:“别打我……别打我……” “我保证我会听话的……求你了……别打我……” 邢司南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低声道:“你听我说,我们不打你,我们是警察,我们是来这里救你的,你看清楚……” 女人对他的话毫无反应,缩成一团,一遍又一遍喃喃地重复着“别打我”。她裸露在外的胸脯和手臂上全是青青紫紫的淤伤,展示着它的主人曾经遭受过怎样非人的虐待。 “她听不懂的。”楚白神情复杂道,“……她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 虐待和殴打逼疯了她。她早就什么也听不懂,什么也不知道,她唯一知道的,就是要用自己的身体去取悦那些来到这里的男人。 女人瘦的厉害,但挣扎起来的力气却很大,邢司南没办法,只好先用手铐控制住她。楚白脱下自己的外套,将她整个人裹了起来。 在打斗中,手电筒掉落在地上,旁边几张床上的人听见动静,纷纷坐了起来。手电筒照亮了她们的脸,那是一张张年轻、憔悴、木然的脸。 楚白惊呆了,他有些无措地举起双手:“别怕,别怕,我们不是坏人。” “你们是谁?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楚白循着声音看过去,对上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说话的女人虽然同样蓬头垢面形容憔悴,但眼神看起来还算清明。他低声道:“李宏宇被抓了,你们自由了。” “自由,哈哈……自由,”女人尖锐地笑了两声,“我在这里被关了两年,而她们中的有些人甚至比我更久——三年,四年,五年,我们睡在这猪圈一样的地方,吃的连猪食都不如,只有要出去接客了,才舍得给我们洗一个澡……” “你们身边的那个人,她叫小慧。她性子烈,刚来的时候拼了命地挣扎,被拖出去关在小黑屋里三天三夜,回来的时候就变成了现在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不会说话,不会哭不会笑,看见男人就脱衣服……” 她沙哑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还有更多人,陈姐,赵姐,莹莹,小欢,她们好多人没熬过来……她们的尸体就扔在床上,直到烂了发臭了才有人抬出去……过了没几天,又来了新的女人。” “我不知道这两年我是怎么过来的,或许是因为我爹娘还在外头,我要去见他们……可是我爹娘,”她自嘲一笑,垂眼的瞬间两行眼泪顺着脸颊蜿蜒而下,“大概都已经以为我已经死了吧。” 她左边床铺上的女人拍了拍她的手,哽咽道:“晴姐……你别说了。” 她转向楚白,低声道:“警官,您一定觉得,躺在这里的,都是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是我们自己利欲熏心,想走捷径,所以才落到这个下场。” 她言辞得体,吐字清晰,显然受过良好的教育。楚白摇了摇头:“我并没有这么觉得。” 女人笑了一下:“我叫小佳。两年前,我大学毕业,来到赣南市寻找工作。这时候,我注意到了‘玖号公馆’发布的招聘文秘广告,不仅包吃包住,而且薪水十分可观。我发送了简历,并且收到了面试邀请。但当我来到‘玖号公馆’面试时,却被抢走了身份证和银行卡,强行囚禁了起来。” “晴姐和我一样,是被‘玖号公馆’的招聘广告骗过来的。”她顿了顿,“后来我才知道,‘玖号公馆’专门盯着那些刚来赣南的女性,因为她们还没来得及在赣南建立关系网,即使失踪了,也不会有人在意。” 楚白沉默了。的确,如果李宏宇直接在赣南市绑架年轻女性,时间长了定然会引起赣南警方的注意。因而,他才将魔爪伸向了那些刚来赣南市不久的人。 “如果不凑巧有人发现了,她的结局甚至会更加悲惨。”小佳凄惨一笑,“这里曾经有个叫月儿的姑娘,因为她的亲人找到了赣南,为了自保,上面派人将她淹死在池塘里,伪造出她失足溺死的假象,逃过了警方的追查。” “刚进来的时候,我掰着手指数日子,就连每天做梦想的都是怎么逃出去。可是现在,就算让我出去,我又能做什么呢?” 她们脱离社会已经太久太久,成为了不被社会接纳的、格格不入的怪物。 “我流了两次产,因为试图逃跑,腿也被打瘸了。”小佳掀开被子,给他看自己腿上的伤,“出去以后,别人或许会可怜我,或许会同情我,可我并不想要别人的可怜与同情,我只想要我自己原来的、堂堂正正的人生。” “对不起。”楚白低低道,“如果我们早点发现……” 如果他们早点发现伊卡洛斯正在坠落,发现她们正在深渊中苦苦挣扎……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他这句话刺激到了晴姐,晴姐歇斯底里地冲他吼道,“我们的人生,已经让那个王八蛋,让你们这些王八蛋毁了!” 她抓起枕头丢向楚白,楚白低着头没躲,邢司南霍然起身,将楚白拉到自己身后:“你干什么?!” “晴姐,你别这样,你知道的,这不是他们的错。”小佳拉住晴姐的手,“他们现在来也不算晚,至少还来得及去救更多无辜的人。” “我没你那么圣母!”晴姐挣脱开她的手,“我做错了什么?我做错了什么?!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只是想普普通通地过我的日子,为什么这么难?为什么要让我遭受这些?为什么倒霉的不是别人!” “那天出门前我还给爸妈打了电话,我说我赚到钱就回去看他们。我现在还有什么脸回去?!我还不如死了!” 她的话引起了其他姑娘的共鸣,四周响起了低低的啜泣声,不知道是谁在黑暗中小声道:“我也三年没见过我爸妈了……我好想他们啊。” “要是让他们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不知道得多心疼呢……” 楚白低下头,他觉得不舒服,非常不舒服。 针对妇女和儿童的犯罪是最容易引起群体共情和愤怒的,不仅是因为他们在社会中处于弱势地位,更因为这些犯罪往往突破了人性的底线。他们利用孩子的天真单纯,利用女性的善意温柔,制造了一起起骇人听闻的犯罪案件。 因为信任陌生人而被带离亲生父母身边的幼童,因为好心指路而被绑架团伙贩卖到深山的女大学生,因为想找一份工作而被囚禁在暗室之中的年轻女性。 他们本来都该拥有灿烂而美好的人生。 是丑陋的、无法满足的欲望毁掉了他们。 “人类是欲望的产物,生命是欲望的延续。世间所有的一切,无论是政治、战争、商业,还是文化、宗教、艺术、教育……都是人类欲望驱动后的结果。” “而它,是欲望的土壤里,结出的罪恶的种子。” “你想试试么——或者说,你有什么愿望么?它可以帮你实现。” 我想要你去死。 这个想法毫无来由地、突兀地出现在楚白的脑海里。我想要你去死,连同你的野心,你的一切,你那些见不得人的狗苟蝇营—— 都一把大火烧个干净。 “楚白?” “楚白!” 楚白抬起头,邢司南正皱紧了眉看着他,“你怎么了?” “……”楚白习惯性地朝他笑笑,含糊其辞,“没什么,回想起了一些不太美好的东西。” “……别笑了,比哭还难看。”邢司南说完,拍了拍他的后背。 然后又不怎么自然地再拍了一下。 楚白一愣,直觉这动作有些熟悉。 他是在……安慰自己? “听我说,你们没有做错什么,错的是李宏宇和他的手下。”邢司南转向小佳,“你们所有人都是证人,警方需要你们的证词,才能让李宏宇受到他应有的惩罚。” “……有意义么?”晴姐冷笑道,“就算他被判了死刑又能怎么样?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有意义。”邢司南沉声道,“难道你不想看着他受苦么?你不想看着他在行刑前痛哭流涕地忏悔,后悔于自己做过的一切么?刑罚,不仅仅是对受害者的慰藉,还给予了还活着的人生的希望。”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温柔:“你们都还很年轻,也很坚强。等到尘埃落定的那一天,你们还有机会重新去往新的人生。” 房间里一片死寂,连一向很有主意的小佳也沉默了——她们真的还有重头来过的机会么? 忽然有个细细的声音抽噎着道:“晴姐,我、我不想死,我想活着,我们忍了那么久,受了那么多苦,不就是为了今天吗?” 另外一个声音也附和道:“是啊,那一年我差一点就和小欢一起走了……是你劝住了我,告诉我只要好好活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有希望的……” 晴姐眼眶通红,忍无可忍地侧过头,用手背用力地擦掉掉下来的眼泪。 邢司南走到小佳的床铺下,朝她伸出手:“下来吧,我接住你。” 像电影按下了慢放,时间忽然变得很漫长。像是过了很久很久,又像只是走过短短一分钟,小佳终于动了一下。 她坐起来,轻轻将自己的手放在邢司南的手掌中。邢司南回握住了,牵着她往下走。 她从那张肮脏简陋的铁床上走了下来,一步一步走回了人间。 “上一次像这样站在地上是什么时候,我都已经忘了。”小佳理了理自己凌乱的裙摆,深吸一口气,“……谢谢。” 门外传来纷乱的脚步声——是齐桓带着人赶到了。 “医生!医生!” “叫医生过来!” “清点人数,问清楚姓名、年龄、籍贯,看看能不能找到她们的家人。她们的身体健康状况不容乐观,一会儿直接送医院,我们去医院审问。”邢司南站在门口交代工作,停了一下又道,“联系殡仪馆那边,让他们做好准备。” 齐桓倒吸一口凉气:“里面……” “在那样的环境里,能活下来已经是个奇迹了。”邢司南叹了口气,“最好安排女警对她们进行询问,心理医生陪同。询问的时候注意点,里面有好几个创伤后应激障碍非常严重,剩下的也或多或少有一些心理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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