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司南沉吟片刻:“目前的当务之急,是确定‘玖号公馆’里到底有多少人参与了他们的犯罪活动。” “医生说受害者的情绪不太稳定,且罹患多种慢性病症,不建议我们进行太长时间的问询。”齐桓吃掉桌子上最后一个白糖糕,“我一会儿就去医院继续问询。” “不休息会么?”邢司南拍拍他的肩膀,“你昨天跑了一晚上了。” “这有什么,早习惯了。”齐桓左看右看,眼见没人,压低了声音,“主要是……我怕再不走家属就来了,那个场面,我可吃不消。” 他们这些干刑警的,整天风里来雨里去,天不怕地不怕,受伤流血是家常便饭,就算黑白无常来了也能抽出92式给他俩来上一梭子,唯独拿受害者家属毫无办法。 “我记得十三四年前吧,我办过一个案子。”齐桓现在回想起来,仍心有戚戚焉,“那会儿我刚从警校毕业,被分配到派出所。有一天晚上,十一点多,所里来了个老太太,说自个儿孙子找不到了。” “我们所那地方还挺偏的,旁边什么都没有。她孙子才十二岁,大晚上的能跑哪儿去呢?当时一听就觉得不对劲,所里的人都出去帮她找,找了一宿,还是没找到。” 楚白道:“然后呢?” “第二天,附近有个鱼塘主过来报警,说自己塘里淹死了个人,过去一看,年龄、身高、体重都对上了。捞起来的时候小孩手里还紧紧攥着个药盒,猜是因为回来晚了,黑灯瞎火地没看清路,不小心栽池塘里了。” “后来我才知道,她儿子儿媳前几年车祸走了,家里人就还剩下这么一个孙子,一直是祖孙俩相依为命。那天也是她白天里多说了一句,路走多了腿疼,所以孙子才跑了十几里山路,特地跑到另外一个镇上去买药。”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只找苦命人。对于一些人来说,就连“活着”本身,都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我这辈子都忘不掉她那天收到消息来我们所里认领尸体的那个样子。”齐桓叹了口气,“真的,我形容不出来,你们看一眼就知道了。那种真正绝望痛苦到了极点的表情,甚至连哭也哭不出来,只能跪在地上,捂着嘴巴干嚎。” 楚白垂下眼,齐桓大概是意识到这个话题过于沉重,挠了挠头,故作轻松道:“怎么说呢,很多人觉得我们警察每天都得接触这种事,时间久了不就习惯了么?但对于我来说,真习惯不了,毕竟那里躺着的,都是和我们一样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啊。” 邢司南淡淡道:“人心都是肉长的。生离死别这东西,就算看一千次,一万次,也不可能做到视若无睹,无动于衷。” 齐桓笑道:“是啊,不过我可做不到像邢队你这样,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转向楚白,“年轻人,邢队身上这种大无畏精神,跟着好好学学啊。” 楚白:“……” 虽然他长得年轻,但真算起来,他应该……要比邢司南大吧? 邢司南也不知道抽哪门子的邪风,不仅破天荒地没反驳,并且还朝他挑了挑眉:“听见没?好好学。” ……这小子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尊敬师长?楚白眯了眯眼,正打算火力全开地嘲讽回去,楼下突然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哭嚎声。 因为隔着楼板,那声音听起来有些闷。齐桓和邢司南都沉默了,楚白偏过头仔细听了一会儿,依稀能听出是在喊一个女孩的名字,带着酝酿了多年的血与痛。 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 “走吧。”邢司南起身,拍了拍楚白的肩膀,“是家属到了。” 一楼的大厅里,大约有将近十个人。他们有男有女,或站或坐,或两个人互相支撑搀扶,发出细弱的呜咽;或一个人孤零零地对着空气出神,木然地任眼泪流下。 哭嚎声越来越大,在这样的境况下,情绪和行为都极易传染。这是从心脏最深处发出的悲鸣,振聋发聩,像无数条弯弯曲曲的细小径流汇聚在一起,最终成奔腾的江河。 而穿着制服的办案警察们都只是缄默地站在一旁——人与人之间到底无法做到真正的感同身受,对于亲身经历了这些的家属而言,他们的悲痛,又岂是轻飘飘的一句“我很遗憾”足以化解和告慰的? “我知道她没死,我知道她肯定还活着!我找了她三年,整整三年……但是我从来没想到,原来她就离我这么近……” “有一天晚上我梦见她,她说妈妈我好冷好饿,这里很黑,我害怕……”中年女人抱着女儿的照片,泪流满面,“满崽,别怕,妈妈来接你回家了……” “两年,两年了……从她不见的那一天开始,我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饭,没有睡过一天好觉。”男人摸了摸自己斑白的头发,“多少次我也想着,要不然和她一起走了算了……” 楚白站在楼梯上,看着楼下的一切,指甲深深掐进了手心里。 更多的人从外面走进来,风尘仆仆,满面尘霜。邢司南皱了皱眉,走过去:“你们就让他们在这里这么站着?一会儿闹起来怎么办?” “我们虞队一大早去了医院,走之前也没交代什么。”他旁边一名女警为难道,“我们没想到一下子会来这么多人……” “控制一下场面。”邢司南低声道,“就说要做信息登记,把他们分开带去问询室。” 几名女警点点头,走过去劝道:“您先跟我来这里登记一下信息,一会儿确认无误后,我们会有专人带您去见您的女儿。” 她们有条不紊地将受害者家属分开安排在了几个不同的审讯室内,哭声渐息,邢司南回过头,朝楚白喊道:“你还要在那里站多久?装电线杆子在我这里是行不通的。” 楚白从楼梯上走下来,神情复杂:“你很擅长应对这种场面。” “你这是在夸我么?真难得。”邢司南笑了一下,喊他,“楚白。” “怎么?” “你经历过这种……和至亲好友的生死离别吗?” “我是被人收养的。”楚白的语气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像是已经能够非常坦然地面对他接下来要说的事情,“收养我的那个人在几年前去世了。” 邢司南脚步一顿:“……抱歉。” “没什么好抱歉的,比起经历,我更多像是被告知吧。”楚白笑笑,“那个时候我刚从医院转到疗养院不久,有一天突然来了一群人,拿着一份红头文件告诉我我的养父死了,经过当地警方调查,认定为意外死亡。” “意外死亡?” “他们是这么说的,并且禁止我接触所有相关信息。”楚白沉默了一下,“那一整年我都待在疗养院里,学习怎样才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等到他们认为我学会了,我就收到了一纸调令。” “如果负责判定的人是我,”邢司南忽然没头没脑地开口道,“我是不会让你出院的。” 这句话乍一听简直像是在骂人。楚白没想到自己说了那么一长段,邢司南的关注点却如此清奇,哭笑不得道:“我看上去就那么不像一个正常人吗?” 邢司南毫不客气地“嗯”了一声。 “……”楚白无话可说,“不好意思,第一回当人,让您老人家受惊了,下次一定改进。” “那倒也不用。”邢司南随口回了一句,走到问询室门前。 他推开门。
第13章 沙发上坐着一对五十岁左右的中年夫妻,穿着打扮考究得体,但眉宇间有着难以掩盖的疲惫之色。邢司南走过去,和其中的中年男人客套地握了握手:“您好,我叫邢司南,是负责调查此案的警察。” “我们昨天晚上接到电话,说我女儿的失踪案有进展了。”中年男人将怀里的妻子搂的更紧,“警官,我女儿……究竟发生了什么?她现在在哪里?” “抱歉,我无法向您透露太多案情的细节。”邢司南在他旁边坐下,“不过我向您保证,我们一定会尽快把她送回到您身边的。” 他摁下录音笔:“可以跟我说说当时的具体情况么?” 中年男人定了定神:“我想想……那是四年前,我女儿想换份工作,顺便换个工作地点散散心。” 他苦笑了一下:“我女儿一直很独立,她有自己的想法和主见。再加上她大学本身也是在外地上的,所以我们没有干涉她的决定,只让她自己考虑清楚就好。” “现在回想起来,”中年男人露出自责和痛苦的表情,“如果我们当时能多关心她两句,是不是这件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对于受害者来说,那是地狱般的四年;而对于家属来说,又何尝陷入了一个永远也不会醒来的噩梦? “最开始找不到她那段时间,我总是梦到她,梦到她还在的日子。醒来的时候我打开房间的门,常常会有种错觉——好像她从来没有消失过,好像她一直就住在家里,下一秒就会从哪里出来,像以前一样缠着我们撒娇。” 他佝偻着背,脸深深埋进手掌里,哑着嗓子道:“没能阻止她离开,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 像是一个习惯于光明的人突然被打入黑暗,又像是一个手脚健全的人突然失去了行动能力,人们总是习以为常地忽视生活中的某些常态,直到失去后才明白平凡的难能可贵。 那些琐碎的、不耐的、关于日常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在女儿走后,全部都成为了他难以企及的奢望。 “鹤鸣楚?静,露?秋江晓……从今天开始,你就叫楚白吧。” “小兔崽子又跟人打架!给我过来,我还收拾不了你了!” “我送你去学格斗,是为了将来我不在的时候,你也可以保护好自己。” 他的确不在了。楚白想。那个笨手笨脚到把鸡蛋炒糊的男人,那个会笑眯眯地站在门口等自己放学的男人,那个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提醒自己天冷加衣天热脱衣的男人。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回忆起这些,明明触景生情感物伤怀哪个都和他沾不上边。最后他只能把原因归结为自己多嘴,非要和邢司南提上那么一句,显得他的过去又悲惨又凄凉。 他走的时候他甚至不在场,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才收到一个语焉不详的结果。他们说他倒在了工作岗位上,他们说他是光荣地牺牲,说他体现了人民警察大公无私的奉献精神,冠以他烈士的称号。 于是楚白原本揣着的、对他为什么不来医院看看自己的一丁点儿埋怨和不满,一瞬间烟消云散。 原来他已经死了啊。 死亡又意味着什么呢?楚白三十岁了,他不再需要别人来接他放学,不再需要别人提醒他加衣服脱衣服……可是他这辈子再也吃不到那么难吃的炒鸡蛋了。 炒焦的、炒糊的鸡蛋,是苦的,他硬着头皮咽下去,男人哈哈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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