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霍无归推着轮椅,简沉缩着脖子坐在轮椅上。 一个面容坚毅,和王胜利四目相对,毫不退缩。 另一个病恹恹地垂着头,目光落在自己的脚尖,坚决不肯抬头。 王胜利看着霍无归黝黑的瞳孔和棱角分明的下颌,气不打一处来:“你给我好好解释一下,为什么脱离队伍自己先行动!再给我解释一下,你配枪里为什么少了一颗子弹!还有,给我解释一下,嫌疑人差点被你俩玩没命是怎么回事!最重要的是,烧毁被害人尸体是怎么回事!” “报告王局!”霍无归站姿笔直,神色冷峻,语气四平八稳,“脱离队伍是为了及时救助同事,配枪里少了一颗子弹是为了及时救助同事,嫌疑人中枪是为了及时救助同事,火烧谷底也是为了及时救助同事。” 他说得似乎是句句没错。 价值四十几万的顶配越野摩托,速度、性能和安全性都比警队好太多,跑得快了一些,走了最短的直线,直接从瀑布跃下,没有绕路,比其他救援先抵达简沉面前,也无可厚非。 配枪里少的那颗子弹,是为了救简沉,同样无可厚非。 至于绿毛中枪,那确实也是无法避免的情况,毕竟那会又要盯着邵烨,还要看着简沉,时刻准备着接住简沉,实在没第三只眼睛顾上绿毛。 那场烧毁谷底的大火就更和自己没关系了,谁能想到为了从绿毛的车后座伤抢回简沉,撞向绿毛之后,他竟然连车带人掉进了谷底,油箱起火烧了谷底。 “……”王局被霍无归理直气壮的强盗逻辑气得直瞪眼,颤抖着伸出手指,指着霍无归脑门,“你被撞毁的两辆车,局里只能按警车的采购价报销,你也给我长长记性,以后不许脱离队伍!你的子弹打中的是一只野猪,猪跑进了对面的树林里,记住没有!” 骂归骂,自己手里的人,擦屁股的事情还得自己来干。 “记住了!”霍无归漆黑的瞳孔垂下,望着身前那颗毛茸茸的颅顶。 空调冷风吹过,简沉到霍无归胸前的发梢微微摇动,不易察觉地颤了一下。 霍无归眼明手快从轮椅背后拿出毛毯,半蹲着将毛毯细细盖在简沉膝上,眼中幽暗火苗晃动,哑声道:“但对我来说,同事的生命安全永远比所有原则都重要。” 刚刚病房中的对话过后,霍无归的嘴里,简沉已经又变成了同事。 只是同事而已,一起出生入死,并肩而行的同事而已。 简沉咬着唇,别过脸,一时之间不知道该看谁。 抬头是王局,低头是霍无归,看谁都有点不太对劲。 “还有你,简沉!你给我站起来!”王胜利从口袋里掏出烟,早有准备地拿出打火机,深吸一口后怒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葫芦里装得什么药,你伤的是手!坐什么轮椅!” 上次伤背,这次伤手,还连着伤两次。 王胜利简直快要被简沉折磨疯了,只能庆幸这回受伤的只有简沉一个,好歹还回来了个毫发无伤的霍无归。 “报告王局,医生说我身子虚。”简沉为了避免挨骂,已经到了什么都好意思厚着脸皮说出口的地步。 再说这也不算什么假话,最多不过是对简沉身体真实状况的一些艺术加工和放大而已。 他脸色苍白,嘴唇轻颤,一点空调风都把他吹得发抖,脆弱的眼睛立刻给出反应,双眼水雾模糊。 谁看了都得心生几分怜爱。 连霍无归这铁石心肠的家伙都小心翼翼,紧跟着嘘寒问暖,王胜利一时间举棋不定起来—— 万一是真的连站都站不起来,自己这么训简沉,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一人一份检讨!”王胜利心中叹了口气,决定放过病号,面上却依然横眉冷对,“你的口述就行,霍无归负责誊写!不许作弊,我要录音和纸质双份!” 简沉抬头,和霍无归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眼神中确认今天的挨骂差不多到此为止了。 “行了,都给我滚吧,看见你俩就碍眼!”王胜利咳了声,挥手赶人,“被烧毁的那具尸体在解剖室,你们两个王八羔子记得去给人道歉!” 霍无归从善如流,不给王胜利任何反悔的机会,立刻推着简沉的轮椅出去了。 轮椅一路推到楼梯口,简沉自觉不给霍无归添麻烦,走下轮椅,迈开步子慢悠悠晃荡着下楼,霍无归拎着空荡荡的轮椅,跟在他背后下去了。 “不对啊!”办公室里的王胜利追悔莫及,幡然醒悟,“怎么有两个下楼的脚步声!” - “对不起。”简沉站在解剖台旁,对着尸体真诚地鞠躬。 尸体才刚被发现没多久,运来北桥分局还没分配下去,依旧保持着最初的样子,没有被解剖化验。 焦黑的尸体蜷缩着,皮肤已经炭化,几块表皮组织因为搬运而被碰掉,露出内部猩红的皮下组织。 王胜利说是让俩人来道歉,话里话外分明是让暂时被停止工作的简沉来看一眼尸体的意思。 霍无归跟着简沉鞠了一躬,饱含歉意地沉声道:“是我们的错,等找到她的家人后,我——” “等等!”简沉冷不丁出声,打断霍无归的话,“她被烧过不止一次!” 他说着,用左手指向尸体的头顶。 强光照射下,一块炭化皮肤脱落的头皮狰狞可怖,猩红的皮下组织也带着烧灼伤痕,诡异的白色从中显露。 “这是脑组织。”简沉呼出一口气,“她是被人打晕后扔在谷底,活活烧死的,之后,又在昨晚经历了第二场大火。” 作者有话说: 小沉实习转正报告:积累了和王局斗智斗勇的丰富经验。
第71章 牙齿 她曾被父母深爱过。 “烧了两次?”霍无归一边观察尸体, 一边问。 尸体身上的衣物、头发等易燃的部分早已消失殆尽,唯一留下的饰品是手腕上一对手镯。 至于身体,大火让尸体只剩下黢黑的皮肤, 关节和皮肤紧紧蜷缩,整个人缩水成了小小一个, 如同炭雕一样, 根本看不出任何轮廓。 简沉不疾不徐,用左手捏着手术刀拨开尸体手臂上的皮肤, 让里面隐约可见的皮下组织彻底暴露出来。 猩红的皮下组织看起来狰狞可怖, 和一片漆黑的尸体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一个鲜活的生命, 就这样被层层炭化包裹, 变得令人望而生畏。 “你看这块组织。”简沉将那块炭化的皮肤规规矩矩地放在尸体旁边, 轻声道, “正常情况下,严重烧焦的尸体在搬动过程中很容易造成炭化表皮的脱落,里面露出的皮下组织应该和这里一样是猩红的。” “但这具尸体原本暴露出来的皮下组织却很反常。”简沉放下手术刀,左手虚虚地指向那块早就脱落的头皮,似乎是还不太适应使用左手, “她的头皮和其他几处表皮脱落处, 露出的皮下组织都有烧伤痕迹。” 那些黑色炭化皮肤包围着的猩红, 形成极为强烈、令人作呕的视觉反差, 上面爬满了诡异的水泡、挛缩和瘢痕, 明显也曾被火焰灼烧过,只是还没来得及炭化。 霍无归立刻反应过来:“也就是说,这名死者第一次被烧死后, 表皮因为炭化收缩脱落了几块, 在昨晚的第二次火烧中, 这些脱落出来的皮下组织又遭到了第二次烧灼,形成了现在的样子?” “没错,你看,这具尸体的姿态呈现斗拳状。”简沉眼神落在蜷缩着的女尸上,耐心解释,“这是标准的生前烧死的姿态,说明第一次烧灼时,她还有生活反应。” 霍无归眉心紧锁,戴上手套,用止血钳夹下一块炭化的皮肤:“看这个炭化程度,尸体被烧得很惨烈,第一次的火势应该也小不到哪里去。” 简沉点了点头,瞬间明白过来霍无归的意思:“确实,只要火势够大,尸体软组织猛烈受热,迅速蜷缩,也会呈现出同样的姿态。” 霍无归毕竟从警多年,出过的现场多,见识过的死亡方式也多,一语道破了至关重要的一点—— 斗拳姿势虽然可以用作活活烧死还是死后焚尸的判断依据之一,却不能作为决定性证据。 只要火势够大,死后一样可以形成这种姿势。 “所以,最关键的还是气管。”简沉低声道。 话音落下,简沉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和霍无归在解剖室独处许久了。 他们现在到底应该算是什么关系…… 幸好还有工作,否则此刻和霍无归独处,总让简沉想起刚刚医院里,霍无归到底听没听见自己的喃喃自语。 他又看了一眼尸体,决定保持这个工作的氛围,千万不能让气氛有半点走偏,于是谨慎道:“如果第一案发现场就是谷底的话,环境开放,不存在一氧化碳中毒的可能性,也就是说,只要看尸体的气管中有没有烟灰就知道真相了。” 如果气管中没有烟灰,那么就只有两种情况—— 要么是在密闭狭小的环境中起火,尚未被烧死就已经大量吸入烟灰粉末,死于一氧化碳中毒,最后才被转移到了谷底。 要么就是先被杀死再被烧毁。 反之,如果气管中有烟灰,就能确凿地证明,火在死者生前就已经点燃。 “不论如何,她都经历了无法想象的非人遭遇。”简沉看着焦黑蜷缩的尸体,低声道。 “咕——” 简沉还在说话的功夫,法医室里不轻不重地响起尴尬的声音。 简沉小心翼翼地捂住胃,偷瞄了霍无归一眼,发觉霍无归神色如常,顿时松了一口气。 他从医院醒来的时候是饭点,还没来得及吃饭就被霍无归拉来局里聆听王局的圣谕,现在一转眼已经十点多了,隔壁法医室的灯早就熄灭了。 北桥分局四下一片漆黑,楼道里寂静万分,只有冰冻柜的压缩机和通风系统发出宁静但稳定的轰鸣声。 月光从窗户里照进来,落在地面上。 文学作品中,少女的尸体,皎洁的月色,时常是某种极致疯癫的浪漫象征。 但现实中,冷白月光洒落在焦黑的尸体上,简沉和霍无归不约而同地咬了咬牙。 这对父女的死状,竟然一时之间让人分不出究竟是谁更惨一些。 父亲不知为何化作了块块血肉,甚至最小的部分只能用“粒”这个单位来形容,更有甚者,竟然还有一部分遗体在嫌疑人逃窜的路上遗失,被别有用心的肉贩捡走,紧接着被无辜的市民从菜市场买走。 而他的女儿不仅被人打晕,丢进火中活生生烧死,还在死后遭到了第二次焚烧,尸体几乎面目全非,如果不是现代科技的力量,通过基因追根溯源,以传统刑侦的手段,甚至无法判断出他们之间存在父女关系。 明明汇聚在同一个解剖室里,明明在同一个冰柜中保存,近在咫尺,却已经各自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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