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着手套的指腹轻轻抚过死者的牙床,温和道:“她应该是个被家人深爱过的女生。” “简法医?”李仲洋偏过头,半睁半闭着眼睛,一副地铁老人看手机的样子,除了手还按着死者的颞部,其余半个人都倾斜了出去,屏住呼吸支支吾吾道,“你是会通灵吗,怎么看看牙齿就能知道这些?” “她的牙齿很整齐,并且在第一次换牙前就做过整牙。”简沉有些好笑地看着李仲洋,娓娓道来,“你要知道,这是一个二十多岁的死者。” 就算她刚迈入二十岁,那么第一次整牙也应该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十五年前,海沧的大部分家庭收入还不过刚够温饱,牙科专门医院在海沧都是稀有的东西。 是什么样的家庭,愿意在那个年代就给自己的女儿做整牙,还不是恒牙,而是过不了几年就要换掉的乳牙。 “她的爸爸妈妈,不仅希望在那几年的时间里,她能够不受影响地使用自己的牙齿,还希望她换牙后能长出一口好牙。”简沉指尖停留在一颗莹白的牙齿上,“即便是成年后,她的这一口牙也花了至少十几万。” 不光有整牙的痕迹,这一口牙齿还明显做过根管治疗,有三四颗烤瓷牙,都用了最高级的材料。 光是这些就已经价值不菲。 “还有,死者的手镯。”简沉的手指离开死者口腔,拉起了死者的左手,“尽管其他东西都已经烧毁,但你们看这里。” 和枯木炭火无异的手臂上,套着一个漆黑的圈。 简沉拿起一块酒精棉,用镊子小心地擦拭过去。 随着酒精一点点浸润手镯,漆黑的烧灼痕迹退却,李仲洋惊呼一声:“好大一个金镯子!我妈的嫁妆都没这么大!” “是的。”简沉点头,“海沧的大部分人,嫁妆的镯子都没有这么大,而这个女孩那么年轻,居然戴了个比婚嫁还隆重的金镯。” “不管是什么家庭条件,能得到这个程度的宠爱,她和沈容之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霍无归微微仰头,反应过来简沉要证明的是什么。 “她不需要出卖自己的身体换取报酬。”霍无归目光落在女孩身上,“那为什么,她会染上那些传染病?” 和沈容之不同,这个女孩的背后不该有苦衷与挣扎,她分明是被爱沐浴着成长的。 李仲洋恍然大悟,一个劲点头:“对啊。” 简沉和霍无归的意思不谋而合。 这个女孩身上,最大的矛盾就在于,那些传染病本不该属于她。 “是什么,让一个备受父母宠爱的女孩,走到了今天这步?”霍无归目光扫向冰柜。 作者有话说: 霍队:精心准备两顿饭,至今小沉一顿没吃上
第72章 配型 孤独没什么不好,那是我应得的。 “别看了, 伤眼睛。”霍无归拉开副驾驶门,将简沉腿上将摊开的案卷合起来,“明早法医室开工之前, 你不许再想案子。” 简沉的手受了伤,不管案子有多少疑点, 一时半会急也没有办法。 收拾好解剖室之后, 李仲洋下了班,霍无归也让司机把车开了过来。 一辆大切停在北桥分局门外, 车灯照亮门前一小片空地。 在连续撞毁两台机车之后, 霍无归终于回归初心, 老老实实地使用上了安全、密闭的四轮交通工具。 简沉披着薄外套, 坐在副驾上, 腿上放着六一九案的案卷。 宽阔舒适的大切里, 简沉瘦削修长的腿规规矩矩放平,指尖落在邵烨的证件照上:“从昨晚在对面见到邵烨之后,我心里一直有不好的预感。” 又是年轻女性。 又是离奇而令人心中不忍的残忍案件。 又是邵烨。 那个站在对岸的影子深深烙印在简沉脑海里。 “简沉,你想起来了什么。”那人双手插兜,脸上挂着堪称凉薄的笑意, 轻佻浮薄却谦谦有礼, 风度翩翩。 这次的碎尸案和焚尸案, 和昨晚出现在对面的邵烨, 中间会不会也存在某种联系? “我会负责把邵烨抓回来的。”霍无归俯视简沉, 眼神停留在他垂下的睫毛上,顿了顿,“我向你保证。” 简沉懒懒坐在副驾上, 半垂着头, 眼神飘向分局办公楼, 望着二楼已经熄灯的解剖室,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要是我没受伤就好了。” 要是没受伤,就可以今晚连夜将那具充满疑云的女尸解剖了。 而不是现在这样,让她以这样惨烈的方式存放在解剖室冰柜中,和连遗骸都算不上的父亲,独自留在空荡荡的解剖室里。 “饭都没吃就拉你回来,就是怕你打这个主意。”霍无归一手抚着副驾驶车门,一手将简沉看向解剖室的脑袋转向前方,“再被我发现你还在想案子,明天我就跟王局打报告,禁止你伤好前踏进法医室一步!” “……”被结实宽大的手掌捧着下颌,简沉下意识蹭了一下,手指捏着案卷,闷闷地哼道,“知道了,我只是有点着急。”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如果不是你,我们也发现不了这具尸体的异常。”霍无归将案卷放进副驾驶的储物箱中,倾身替简沉系上安全带,“车上颠,光线也不好,你眼睛还想不想要了?” 他靠过来的瞬间,一片阴影落在简沉眼里,距离猝不及防拉近,两双瞳孔相撞,简沉在霍无归眼里看见自己。 那双眼睛如同夏夜平静的湖泊,湖面倒映着星辰弯月,并不耀眼,却静谧温柔。 但那双眼睛里的自己,就仿佛误入童话王国的异乡旅人—— 苍白,疲惫,伤痕累累。 霍无归眼里的自己就是这样的吗,他不会觉得自己看起来太过死气沉沉吗,简沉悄悄挪开眼睛,静静看着自己平放在膝盖上的双手。 满手划痕、创口、纱布。 他蜷缩起手指,一时间不知道该看哪里。 先前在讨论工作的时候,人的神经紧绷,很难想起其他事,心无旁骛地顾着破案。 但此刻,被霍无归要求不许再想案件之后,简沉突然有了一时的彷徨—— 不想案子的话,该想什么呢? 他想了十七年案子,不想案子的话,他竟然连该想什么都不知道了。 “霍队,你把我送回家就好,谢谢。”片刻的沉默后,简沉偏过头,小声道,“我明早自己打车来上班。” “不早了。”霍无归漫不经心地站直身体,关上副驾驶车门,“别折腾了,今晚就住这吧,我明早可不想早起再去接你,我看队里填的信息,你住城南?” 说罢,霍无归绕到主驾,长腿迈进驾驶舱。 “嗯,住老城区,离我爸近,平时有事也好有个照应。”简沉原本为了回避霍无归的视线将头转了过去,霍无归一进主驾,顿时又变成了面对面,他只好不露痕迹地点了点头,“再说城南的房价便宜。” 他对生活并没有那么高的要求,虽然城南距离分局远了一些,但事实上入职分局这半个多月,简沉也没几天是真的回家睡觉的。 房子小一点,破旧一些也没关系,反正他住过更糟糕的地方。 “那不如暂时先住我这?”霍无归一边发动大切,一边试探着问,“你不是喜欢落地窗,看日落吗,还有按摩浴缸,这些我都有,而且我做饭也挺不错,你也吃过了。” 简沉有些局促不安地坐在副驾上,被霍无归的话吓了一跳,遮掩般转过头,看向窗外,一只手搭在副驾驶门边,一副要是被逼急了随时准备拉开车门,跳车跑路的架势。 作为一个狙击枪瞄准下面不改色继续往前走的人,霍无归毫不怀疑简沉要是急了这能做出这种事。 于是他短暂地闭上嘴,默默狠踩油门,车蹿过一个绿灯,毫不停留地飞上高架。 霍无归掐指一算,到他的奢华大平层之前,这条路上都不会再有一个红绿灯,顿时放心下来。 他像是徘徊在相亲市场上的大龄剩男,表情循循善诱,声音轻柔地劝道:“这样我每天上下班,一脚油门带你到局里,你还能多睡会。” 身边陷入了安静。 简沉确实对霍无归的话感到有那么一些心动。 可以看见落日的开阔视野,疲惫的时候能够在浴缸里睡去,直到水温变冷。 醒来的时候会有人同他说早安,睡去的时候会有人说晚安,会有新鲜的饭菜,有一起吃饭的人。 更重要的是,那个人是他离散了十七年的玩伴,曾同生共死,共享秘密的挚友。 确切来说,算上最近这半个月,他们同生共死的次数属实不能算少。 但漫长的安静之后,简沉指尖下意识贴着大腿,微微施力,在刺痛从指尖皮肤传递到大脑的同时,艰难开口:“不用了霍队,我山猪吃不了细糠,从小住习惯了农场,这么好的房子我住不习惯。” 仿佛在这段对话里落下了巨大的休止符。 霍无归眼眸中夏夜平静的水波终究在黑暗中隐去,星辰皎月统统消失殆尽,简沉的话像一颗石子,落入漆黑的湖泊,没有砸出任何声响。 车在高架上缓慢行驶。 简沉转过头,望着玻璃中的自己—— 他弯起嘴角,做出一个笑容,那是一个极为标准的微笑,让人觉得如沐春风,并不夸张,也不冷淡。 但简沉无论怎么看,那都觉得自己的笑说不出哪里透着股虚伪,像沾在玻璃上的面具一样,生疏冷硬。 他回想了一下平日里杨俭和赵襄都是怎么笑的,努力试着牵动嘴角,但最终,窗外城市灯光淹没了窗上的倒影。 “小沉,我想你应该也知道,心理疾病会引起躯体症状。”邵烨的声音从夜色深处传来。 我知道,你在我大二那年告诉我的,简沉心想。 “它会影响你的记忆,你的情绪,你待人接物的方式,甚至你的肠胃健康、肢体协调、心率血压等等。”如同背诵教科书版,那声音平稳清朗。 简沉听见自己用尚显青涩的声音回答:“我明白,这是我的命。” “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已经很不好了,随着年龄的增长,PTSD愈演愈烈,你会产生越来越多器质性的病变,情绪也会越发难以控制。” 简沉静静地听着那个声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淡淡道:“我控制得一向很好。” 所谓一向很好,并非该笑的时候笑,该哭的时候哭,该发怒的时候发怒,而是永远将自己控制在一张无害、温顺、不引人注目的面具之下。 宿舍窗明几净,两张床面对面放着,青年盘腿坐在床上。 床下的人穿着白大褂,像是刚刚从实验室回来,面带微笑,仿佛只是在平平无奇地闲聊:“很多像你一样的PTSD患者,在生活中都很难结交到朋友,往往也很难走进爱情,甚至和家人普遍关系不佳,往往会孤独地走向生命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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