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一切落幕。 但恐怕落幕并不代表着他的终结。 那只是一个新的战场。 四十年前,他一穷二白,在一艘没有任何依仗的尸山血海的船上,也凭借自己,走了出来,如今他有无数财富,有无数朋友,有无数渠道。 现在的困难,对他而言,或许只是个小小的挫折。 ……一定只是个小小的挫折。 他收起伞,掸掸衣角的水珠,他一身上好布料,只轻轻一弹,附着在上面的水珠,便被柳先生随手挥到脚下的雨水中。 这些在船上搞风搞雨的年轻人啊…… 无论是之前被他们抓到的幽灵,还是之后冲出来帮助幽灵逃脱的凶手—— 如今,就像这颗虽然一时给他带来困扰,但终究会被挥落足下,跌落泥泞的水珠。 终究,会葬身海底的。 柳先生已经退步到了中堂的缺口。 没有了风雨,干燥舒适的空气包围着他,他的心舒缓下来,但仅只一瞬,有个湿漉漉的人自背后将他紧紧拥抱! 谁? 是谁? 在这个只剩下蠢笨如猪的船员和胆小如鼠的老板的船上,怎么还会有人在外头活动! 柳先生错愕已极,全力将脖子往后扭,可也只能看见身后人的半边脸。 那仅露出的半边脸,又被黑暗吞没了一半,零星可见的五官,扭曲着兴奋,快活,解脱,扭曲得不像人的模样。 他视线里,对方抬起手,手上是一枚打火机。 “咔嚓。” 火焰燃起。 水面,越来越近了。 托着纪询的霍染因,甚至能够透过薄薄的一层水,看见海面上的景象。 生路与他们仅隔一层薄膜。 但是往常引以为傲的身体和意志,到了这时候,已经是空空如也的沙漏,霍染因拼命的摇晃着,希望再摇下一两粒能让他坚持的沙子来。 马上就到了! 马上就到…… 他就是,有一点累…… 他们在临近海面的时候,向下滑了一下……就在这时刻,一双手从背后托起他们,带着他们,一起奋力游上海面。 当三人一同自海里挣扎到水面上时,孟负山的目光,穿透海水与甲板的距离,看见了船舷上的阿邦,也看见了阿邦稳稳托举的手枪。 似乎,也看见了,阿邦轻轻扣下的手指。 刹那之间,孟负山做出决定。 他斜过身体,以自己的身体为盾牌,挡在纪询和霍染因之前,他的后背仿佛被重重击了一拳,子弹从中贯穿,而他没有停顿,甚至像是没有感觉到疼痛。 他依然面不改色的,如同山岳一般,快速将纪询和霍染因朝船舱女人们抛下来的绳索送去。 也是这个时候,热腾腾的火焰,映红了半边的天空。 他们一同向火焰燃起的方向看见,仿佛看见甲板上两个紧紧抱在一起的人体正在熊熊燃烧,如同两具盛大的人体火炬,用所有血肉油脂,将这艘船上的罪恶,彻底点燃焚烧—— 而守在甲板边的阿邦,这时也终于仓皇失措地从甲板边逃离。 霍染因终于抓住了绳索。 一直到此时,孟负山的双手,方才开始失去力量。 霍染因立时回头抓住他,他的手掌,确实抓住了孟负山的胳膊。 但是孟负山没有用力,海水里,孟负山沉默无声望着他。 “孟负山!”霍染因喊出来,“抓住!” 但是没有回应。 孟负山一语不发。 海浪涌上来,而孟负山滑下去。 独自一人,滑入漆黑的,孤寂的,深渊一般的大海之中。 霍染因向前一扑,想要将掉入海中的孟负山再抓住,但他捞了个空,昏迷的纪询也被他扯动着滑了一下,身上的氧气瓶滑入海水。 大海又吞没了一个人。 只有残留的鲜血,和夜里海水颜色几无差别的鲜血,荡漾在海水之中。 而等又一个浪头翻涌过来,那点海中的血色,也和孟负山一样,消失无踪。 他们被女人们合力拖上了船舱。 霍染因将纪询放好之后,第一瞬间扑向窗口,想要下去找孟负山。 但这时候,直升机下垂的软梯飘到船舱窗户前。 袁越抓着软梯,看过来,脸色凝重且关心。 “现在什么情况?” 霍染因闭闭眼:“赶紧安排救人,两个重伤,一个在船舱里,一个在海里……” 船舱里有人惊呼。 霍染因慢了半拍,看过去,看见原本呆在远处,派出了接驳船的那艘游轮,已经行驶到了距离他们很近的位置。 似乎有一个人,站在对面的甲板上,看过来。 这艘船,打出灯语。 霍染因辨识出来: “是否需要救治?” “我船上有专业的医疗设备,与执照医护。”
第二八四章 正文完 纪询从漆黑中复苏。 他感觉自己像是自一个小盹中突然惊醒,整个人都有些浑浑噩噩的。 身上不怎么疼,但有很强的麻痹感。 打了麻醉还是止痛? 他看着天花板,天花板是拱顶的,上头有天使奔向圣母的彩绘,他看见周围华贵的木制家具,圆弧形的巨大窗户,窗户虽然被窗帘遮住,但能看见外头的天是黑色的。 看样子不是医院啊。 他再试着找一些更贴近自己的……不费任何力气,他的脑袋轻轻一歪,便望见坐在床头旁的人。 霍染因。 霍染因陷在沙发里,明明疲倦已极,还强撑着坐在那里讲电话,他似乎累得连两只手都抬不起来了,一只手放在扶手上撑着身体,另一只手捂着嘴边,电话则夹在他的耳朵与肩膀之间…… 当他的目光与霍染因的撞上时,对方没有什么直接的表情变化,但整个房间的空气,似乎在这瞬间,松弛许多。 而后霍染因挂掉电话。 “醒了。” “……唔。”纪询含混应道。 他慢慢地寻找着对自己身体的知觉,大脑,舌头,双手,双脚,躯干……然后,更多更细腻的感觉,自身体的各处反馈过来。 他意识到自己正躺在一艘柔软的大床上,吊着吊瓶。 大床在微微摇晃,也许这种摇晃并不是他的错觉,而是真实在摇晃。 随着意识的苏醒,记忆也跟着苏醒,能想起来的最后记忆,是他们在海底解开锁链。 “我昏了多久?”纪询问。 “两个小时。”霍染因,“医生和护士刚刚才给你处理完伤口。” “船呢?”能想起的最后记忆,是他们在海底解开铁链。 “袁越在现场,和其他人一起处理,但在他们到达之前,Ben先抱住了柳先生,一同自焚而死。”霍染因说。 “吴老板呢?”纪询问。 “吴老板还在。” “那就好,至少还有个当年的人,活着在船上被抓到。”纪询咝咝抽气,“要是我用这一身伤换下来的人,又死在了Ben的私刑下,我也不知道找谁说冤枉去。对了,这艘船往哪里去?” “岸上。”霍染因,“送你去医院。你伤得这么重,不敢让你乘直升机。” “孟负山呢?”纪询又问。 “……”前面对答如流的霍染因,在此时忽然沉默。 本来已经做好了孟负山被警察抓住的纪询,疑惑地看着霍染因。 “孟负山……”霍染因深吸一口气,“跳下来救我们,被子弹射中,滑入海里。警方正在全力搜救,但是没有找到人。” 他一口气说完了最艰难的事情,看向纪询,准备随时按住可能激动的伤者。 但纪询只是怔了怔。 他闭上眼,又睁开,已经开始说别的事情了:“你的手机借我一下。” 霍染因:“怎么?” 纪询:“我有些电话要打。” 同时,他护着中枪的右手臂,咬牙挪了挪身体,自床上坐起来,可还没坐好,身体便向床下歪去。 霍染因眼疾手快扶他一把。 “打电话不用起床。” “除了打电话之外,当然还有别的事,我还要去见这艘船的主人——” “……非要现在吗?”霍染因低声说,声音低得简直显得有些软弱,“可以等你养好伤。” “那太久了,现在是最好的时间。”纪询恳求道,“另外,不要动。不要动,我想就这样靠靠你,这样比较不疼。” 他们在船只的甲板上,找到了船的主人。 天还在下着雨。 只是没有了两小时前天河倒悬的气势,变成了叮叮咚咚,珠帘下垂,乱雨入池的惬意声响。 一个巨大的白色遮阳伞下,坐着位白发白肤、衣服也是白色的男人。 他坐在一张藤椅上,旁边有个同款的滕桌,桌子上有一杯白水,一个望远镜,一副眼镜,和一本反扣的《金阁寺》。 他的面前支着画架,他在画布上涂抹,画里是一艘正在熊熊燃烧的大船,大片大片的朱赤覆盖了三分之二的画布,像是火焰,又像是火焰烧灼出来的鲜血,无论哪一种,都如要从画布上流淌而出。 他在画画。 但一身洁白的他,在晦暗漆黑的天海间,本来也是一幅画。 纪询坐在轮椅上,冲船主人打声招呼:“画得不错。” 船主人转过身。 正是喻慈生。 喻慈生:“医生告诉我你能一觉睡到到岸送医院。” 纪询:“看来他估计错了。” 喻慈生:“或许你可以在病床上休息直到船到岸。” 纪询:“这样对救命恩人就太失礼了。” 喻慈生:“只是救你上岸而已,举手之劳。” 喻慈生和纪询交谈的时候,并没有停止作画。 他总是如此特立独行,随心所欲,就像当初纪询在琴市见到他时他躺在棺材里,由一众送葬队伍敲锣打鼓送上山时一样。 “是救纪询吗?我还以为你是想救柳先生。” 说话的是纪询身后的霍染因。他将纪询送来以后,便靠着门框,目光虚虚掷在海的远方,海天相接的那条遥远的线上。 直到现在,才突然调转视线,放到喻慈生身上。 一开口,话如刀锋。 “可是,在那种绝境下,柳先生看见一艘船出现,一定不会放过这个希望。毕竟人没有办法放弃希望。然后,柳先生会分兵。一旦他分兵,你们不就有获胜的希望了?” 喻慈生说。 “这只是一场赌博。我不过帮你们增加了一点小小的变量。偏向你们的变量——这点东西,你总不可能看不出来,乃至指责我,不是救你们,是救柳先生。” 他甩了一下画笔,朱红的颜料,甩在画布上,像是大火烧灼出的点点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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