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结果看,柳先生化作火焰,永久的葬身在那艘船上。一个很应景的结局,对吧。” “你真的想救我们,何必选在这个时候?你之前也能做到。”然而霍染因冷冷续道,他对喻慈生的指责固然严厉,却并非无的放矢,“海那么大,你是怎么样的命运般的巧合,能在最关键的时刻出现?你之所以能恰到好处的出现,显然是因为你一直都徘徊在柳先生这艘船附近。既然你始终都在,当发现我们在船上,而那艘船又突然失去无线电且诡异停止航行的时候,为什么不报警?报警能够很简单的解决一切。” “还有,你怎么知道绝境? 确实,当时柳先生只有身旁的几个保镖,所以你派出来的船,引柳先生分兵,才能让我们获得机会——但是,这么一艘巨型游轮,作为知道这艘船,知道柳先生的你,不会不知道,正常情况下,它拥有八十个以上的保全力量——你是怎么知道,那时候的柳先生只剩下了这么几个保镖的? 你什么都知道。 你不报警,是因为你在等待那艘船发生点什么。因为你知道,凶手的全部计划。 甚至,凶手本人,Ben,就是被你送上这艘船的。 就像我,就像纪询,就像孟负山。 一一被你以不同的方式,送上了船。” 一阵寒风刮过,纪询瑟缩了一下。 只是个小小的动作,但说话的霍染因,立时将目光转向他。 霍染因拧着眉,看上去很想给纪询加一件外套,但是喻慈生从藤椅上站起来了。 “是我的疏忽,天寒雨冻,还让伤患暴露在风雨中。看来你有很多话想对我说,我们去楼上吧,可以在那边喝茶聊天,慢慢说。” 喻慈生在船只最上层的休息室内,正式接待了他的两位客人。 沉重的红丝绒窗帘被金钩挂起,下边有一排团簇盛放的鲜花,放在窗下边几上,边几之前,有一个茶歇用的小圆桌。小圆桌的左下角,有一盘下了一半的西洋棋,右上角,则是一架放在台上的白色烤漆钢琴。 纪询的目光在室内扫过一圈,额外停留再西洋棋上,多看了两眼。 西洋棋的桌子四四方方,黑棋与白棋两边,各有一把椅子。 白棋的椅子被拉开了,黑棋的却没有。 一把椅子被整理了,另一把却没有? 也或许,看上去需要两个人做的游戏,只是一个人在自娱自乐。 喻慈生让两人在圆桌旁坐下,自己则去边几处,先打开音箱,再端来几杯香槟酒。 “险死还生,喝点酒放松一下吧。照顾伤患,都是低度的。” “不用。” “可以。” 霍染因和纪询同时说话。 而后纪询冲霍染因笑笑:“喝点酒,提提神,也不错,我们还要聊很长一段时间。” 霍染因没有再拒绝。 纪询的话让他放松了一些,他紧绷的身躯渐渐缓和下来,陷入了椅背。 他沉默着,沉默如同一柄伫立在这里的冷枪。 香槟放在了每个人面前。 花朵馥郁的香氛里,纪询抿了一口酒,感觉酒液在舌尖上荡出微涩的回味。 “那就继续刚才的话题吧。”纪询说,“说到了哪里?” 孟负山。 说到了孟负山。 “孟负山,”霍染因,“是我告诉你的。” “我在发现纪询和一个行踪鬼祟的人接触之后,拜托你调查他。那个人就是孟负山。” 霍染因看了纪询一眼,但是纪询没有看他。 纪询专注地看着喻慈生。 霍染因语气平平,继续下去:“陈家树派孟负山去琴市绑架傅宝心,这件事情仔细一想,很奇怪。陈家树确实有可能试探孟负山,但试探有很多方法,为什么会用自己的肾脏来源去试探孟负山?陈家树不过是买卖肾脏的一个普通客户,为什么要自己直接接触源头?他又怎么知道肾脏的源头?恐怕除了卖肾脏给他的老板——柳先生外,不做他想。你在从我这里知道了这个人物后,不知用什么办法,让柳先生也关注上了这个人。 而这对你而言很简单。 毕竟你的父亲,喻凡海——余海,同柳先生——刘言,的交情,足以追溯到四十年前的定波号上。 一起杀过人,一起赚过钱,这样的交情,非同小可。 柳先生很快上钩,他联络陈家树,提起孟负山这个人可能有问题。 陈家树,手下有兄弟有公司,能打下这样偌大家业,也不是泛泛之辈,他对于柳先生插手身边的人事非常不悦,也不会因为柳先生一句话,就做出自断臂膀的事情。但出于谨慎,他依然给孟负山一次试探。 这次试探,就是琴市,傅宝心。 但陈家树的肾脏来源,真是的傅宝心的姐姐傅宝灵吗? 是不是,就是柳先生一句话的事。 重要的,不是傅宝心这个人,而是琴市。 你要让孟负山去琴市。 因为纪询在琴市。 只要纪询在琴市,遇到危险的孟负山,一定会联络纪询。进而纪询就很有可能关注到陈家树,乃至关注到柳先生及他的船。” “很优秀的猜想。但我觉得,你的恋人似乎有不同的看法。”喻慈生回应纪询的目光,“看来你也觉得,霍染因凡事归罪于自己的习惯不太好。” “是啊。”纪询说,“没有陈家树的套子,也有胡芫这张牌能打。等到你觉得我们该上船了,我们就会上船,也许区别只在于是孟负山带我上船,还是我带孟负山上船,或者我和孟负山没有谁带谁,我们只是单纯的在船上聚头了。” “结局是一致的,但过程,有些出入,也可以拥有些出入。就像我创作小说,最先想到的是开头和结局,至于中间的过程,写一段,推一段,有时候,我笔下的人物,我的提线木偶们,会突然拥有自己的想法,自己演绎出更精彩的情节……但那又怎么样呢?开头和结局早已锚定,他们早已锁定在必然的行驶轨道上,终究,会达到早早设计好的最后结局。” “听上去我也在写书。”喻慈生饶有兴趣。 “也可以说,创造一种艺术吧。”纪询,“属于你的艺术,就像你在甲板上画的那幅画。” “说得有些离谱了。”喻慈生,“柳先生的结局我没有办法推断。你们一直在船上,和凶手——Ben,也有过接触,难道能推断Ben最后会拉着柳先生自焚?” “如果能,我也想将我老朋友之前的疑问还给他,”喻慈生,“为什么不去阻止呢?” “你给柳先生的结局是灭亡,不是自焚。至于怎么灭亡,什么时候灭亡,以什么样的形式灭亡,对于你而言,都是可以调整的,也是可以期待的。”纪询,“因为艺术不是公式,没有唯一解。一幅精心雕琢排兵布阵的作品,它最终会凝聚怎么样的能量,彻底爆发出来……显然,你对爆发出的这个结局,非常满意。” “就像,”纪询笑一笑,“你满意我这个素材一样。” “素材?” “是啊,我,孟负山,Ben,难道不都是你发现的创作素材,进而被你精心布置,放在正确的轨道上,成了关键时刻赢下整盘棋局的重要棋子吗?” “为什么这句话里没有霍染因?”喻慈生,“你们四个人都在船上,是一体的。” 纪询脸上的笑容落下来,目光变得冰冷。 喻慈生点点头:“看来你不想这样说霍染因,恋人间的爱。” 他端起酒杯,示意纪询。 纪询凝视喻慈生片刻,也端起来。 两个杯子轻轻一撞。 “敬艺术。”喻慈生抿了一口酒,“我很喜欢你刚才对艺术的阐释。一种必然中,带着无数偶然。一种固定中,带着无穷惊喜。像是灵感的火花,在空白的画布上撞射出无数的灿烂的星点。” “但是艺术对我太高雅了,我觉得更适合我的是投资。只是有人投资股票,有人投资产品,而我选择投资人。 人,才是世界上最宝贵的财产。 有人就有无限可能。 不同的人,我看好他,投资他,有些失败了,而有些,变得非常非常的优秀。 这大概就是投资的乐趣吧。” “……”纪询说,“我们是你的投资对象吗?” “是我非常优质的投资对象。” “那就来说说你是怎么投资我们的吧。” 喻慈生做了个请的手势。 “从哪里开始说呢……“纪询沉思片刻,“干脆从我爷爷开始说吧。纪兴发——褚兴发,一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老头,在我认真当警察的那些年里,从来没觉得他有什么不对劲。但是他,从四十年前的定波号上下来……多么令人震惊啊。” “爷爷在定波号上,经历了那一场恐怖的厮杀……而后他们歃血为盟。歃血为盟的骨片,是在下船之前,分发到众人手里的,所以逃跑的他,手里也有一枚骨片。 我妈妈是护士,纪语的心脏不好,需要做换心手术,妈妈自然为纪语关注各种渠道,也许某一天,就和我一样,在类似于唐景龙那样的人,或者类似唐景龙那样的人的病患里,发现了舟航顺济,风定波平这几个字。而这几个字同样刻在爷爷的骨片上。 她发现,和这些有关的病患,总是能及时得到器官。 于是牵牵扯扯,她利用这枚骨片,给纪语换到了心脏。” 纪询停顿了许久,他想起父母,想起纪语,想起孟负山。 想起最终什么都猜到,却什么都没说的孟负山。 他们付出职业,付出前路,付出太多太多所寻求到的真相,竟是这样。他们揭开了一桩罪孽的真相,想要以此抚平过去的崩溃和伤痛。 可获得的,只是另一场崩溃与伤痛。 所以最后,妹妹对清白如此执着,所以最后,妹妹宁愿死,也什么都不愿告诉他。 “爷爷为这事和我父母大吵一架,他恐惧被船上的人找到,以他当年干的事情,一旦被找到,他肯定会被残忍报复。 但不知道当年我父母用了什么办法,规避了这种风险。我想,是因为我爸爸,我爸爸是个很有办法的人,他解决了这些。 在我小的时候,家里一直很平静。 直到多年后,你的出现。 ……你在雪山上认识了我。 你说世界那么大,很多事靠缘分。 我们的‘缘分’,促使你把目光投向了我,继而通过我注意到了纪语。 纪语那颗来历不明的心脏,还有我爷爷四十年前竟是定波号上下来的人都让你产生了十足的兴趣。 或是什么别的,我理解不了的想法,总之,有一天,你决定投资一下我家这桩公案,让它变得更加戏剧化一些。 你,把那颗心脏的事情,告诉安介,告诉他——它被调换了顺序,纪语,窃取了本属于他家人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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