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蹦一蹦地跳过来,声音都跟着颤,“今天这么早啊!” 邢岳紧走了几步迎上去,让他扑在自己的手臂上,“你小心点儿,急啥啊。” “想你了呗。”项海扬起脸看他,眉目间带着那种心愿得偿的快乐。 这话就像一壶新熬的蜜糖,咕嘟咕嘟灌下去,又暖又甜。 “这么直白?”邢岳扶着他,享受着暖,品着甜。表面上稳的像个恋爱高手,可心里却像钻进一只撒欢的野狗,正疯狂地摇着尾巴。 项海挎着他的胳膊一瘸一瘸地朝里面挪着,“直白点儿不好么?” 项海觉得自己变成这样是受了邢岳的影响。要是搁在过去,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他都会起鸡皮疙瘩。没想到今天亲口讲来,眼都没眨一下。 他把邢岳带到桌边,“刚好,刘阿姨送来的饭菜还热乎着呢,她给你做了红烧肉。” “你坐着吧,我来弄。”邢岳让他坐到床边,把饭盒拿到小桌上,自己搬了椅子坐在对面。 掀开饭盒盖子,扑鼻的香气。邢岳搓了搓手,接过项海递来的筷子,夹起一块肉。 “白天又有人来看你了?”嚼着肉,他注意到那边桌子上的东西似乎又多了一些。 “嗯。”项海也夹了一块,“来几个所里的同事,陈所也来了。” “你人缘还挺好。”邢岳笑着。 “还行吧。”项海略显得意。 “对了,我们局长今天跟我说,老唐...”邢岳一边吃饭一边跟他闲聊,“你见过老唐吧,就是上次在李东兴家楼下。” “嗯,见过。” “他说老唐很有可能去你们所,接陈章的班,当副所长。” “是么。”项海眨了眨眼,“那他人怎么样?凶不凶?” 邢岳呵呵一笑,“他啊,特别慈眉善目,跟老寿星似的。” “那我可就放心了。”项海也笑起来。 说到这,邢岳忽然停住,咬着筷子的尖儿,“小海,你想过...离开派出所么?” “嗯?”项海抬起头,腮帮子鼓动着,“干嘛离开?我就喜欢当警察。今天陈所还表扬我来着呢。” “不是不当警察,是换个地方。比如,去分局。” “分局?”项海停下筷子,“你说,你们分局?” “嗯。” “没想过。”项海摇了摇头,“嗐,想也没用啊,也不是我想去就能去的。” “要是可以呢,你愿意么?”邢岳继续试探着。 项海琢磨了一下,忽然皱起眉,还压低了声音,“邢哥,你意思是,想办法偷偷把我弄进去?这...不好吧,影响不好。” “操,你想啥呢?”邢岳被他这拐弯抹角的思路逗乐了,“干嘛偷偷的啊,咱大大方方的好不好?” 项海像猜谜似的思索着,不过很快就开了窍,“你是说,老唐留下的那个位置?” 邢岳没吭声,观察着他的反应。 “你的意思是,我可以去刑警队当你的小弟?” 啧,好像也没有很惊喜的样子。咋回事,是刑警队不吸引他,还是自己没有魅力? 再拿周勋试试。 “前些天我们分局有个缉毒的兄弟被打伤了,这事儿你知道吧。” “嗯,知道。” “现在命是保住了,可人伤得挺重,不适合再干缉毒了,大概会转去文职单位。” 项海沉默地点了点头。 “所以缉毒那边现在也缺人手。”邢岳继续观察着。 就见项海猛地抬起头,像换了新电池的机器人,两眼放光,抑扬顿挫的大嗓门充满了科技感,“邢哥,你,你是说,我,我可能,有,机会?” 岂有此理。邢岳撇了撇嘴,酸了。 难道“太棒了,可以和男朋友在一起上班”不该是整件事的重点么?不值得期待么?亏得自己先前还激动了半天,甚至连如何在不打击他积极性的前提下婉拒他进刑警队的理由都想好了。 没想到小丑竟然是自己。 见项海仍眼巴巴地等着,邢岳重新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肉,“先吃饭,吃完饭再说。” “你就先跟我说说呗!” 项海抓着耳朵求着。 邢岳咬了一口肉,再扒一口饭,“真好吃。太香了。” “哎呀邢哥,”项海有些泄气,“你咋这样。” “你就那么撅着嘴坐着吧,啊,看我给不给你说。”邢岳简直有一百种办法吊他的胃口。 项海只好又端起碗。 - 吃过晚饭,邢岳又找来轮椅,把项海推出去遛遛。 天色半明半暗,在外面野了一天的小鸟纷纷回巢,挤在枝杈间叽叽喳喳地闹着。 医院的小路亮起了灯,灯下三五一群地凑着些病友,彼此交换着各自九死一生,又得以重回人间的经历和心情。 俩人又找到白天的那张长椅,刚巧是空的。邢岳扶着项海从轮椅挪下来,和自己并肩坐到长椅上。 没了阳光的普照,世间万物都渐渐冷却下来。曾经有多烫,现在就有多凉。 “冷不冷?”邢岳问他。这长椅白天就躲在树荫下,这会儿更是没什么温度。 “不冷。”项海摇头。 “不冷也用不着这样。”邢岳伸手把他胸前敞开的纽扣系上一颗,“又没啥胸肌,就别露着了。” “操。”项海夺回自己的领口,“有胸肌也不能露着啊。不是,谁露着了啊?”差点儿又被他绕进去。 “再说了,谁说我没胸肌,人家我身材可好了。”话还没说完,他自己先嗤嗤地笑了起来。 邢岳才摸出一根烟叼在嘴里,还没来得及点火,又掐回到指间。 刚才的一瞬间他几乎脱口而出“真的么,让我看看”,终究还是憋住了。 听说人单身久了,看什么都觉得有颜色,听什么都像是调情。邢岳觉得自己现在就处在这个危险的阶段。 要是一直单着也就罢了,偏偏现在又尝了些甜头。这叫他有了种枯木逢春的感觉,恨不能得到任何一点儿暗示,就立刻把自己奉献出去。 老树发了新芽,四季便只剩了春天。春天是个躁动的季节。 因此他时刻提醒自己要格外小心。这种错误早上就犯了一次,切忌再犯。如果让项海误会自己是个老色胚可就麻烦了。 在这上面,方乔就是前车之鉴。 邢岳重新把烟点着,淡淡地吸着,“你少给自己洗脑,洗多了该当真了。” “本来就是真的好吗?”项海仰起头笑着,浅浅的笑声在喉咙里打转。 他伸直了没受伤的那条腿,上下晃荡着,“想当年人家舞蹈老师都夸我身材比例好,特别适合跳舞呢。” “跳舞?”邢岳惊了,烟险些掉在地上,“你还会跳舞?” 说这话时,他眼前闪过一排排画面。 民族舞,交谊舞,广场舞,大秧歌...洁白的哈达,深V的绸衫,包臀的阔腿裤,还有和着鼓点绽放的红红绿绿... 可再搭配上项海的脸,每一帧画面都异常的违和。他想把这些画面从脑子里挖出去。 “不是不是。”项海赶紧说,“我可不会跳。” “操,那你逗我玩儿呢?”邢岳莫名地松了口气。 “嗐,就是小时候,我妈给我报的舞蹈班,非逼着我...” 话才说了一半突然就没了。 邢岳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同时失明又失聪了。项海明明就在身边,几乎肩挨着肩,可忽然就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了。 那个被黑暗填充的轮廓是谁? 项海藏了起来。紧咬住嘴唇,暂停了呼吸,闭上眼,把自己融进浓黑的夜色里。 这是他对自己的保护,也是对自己的惩罚。 十年未曾提及的字眼,怎么就毫无防备地跳了出来。十年的时间,白费了。 说好了再也不提的,说好的全忘了的。 他觉得对不起那个十一二岁的自己。 最近的两盏路灯离得挺远,投向地面的光晕彼此没有交集,中间隔着大片的黑。只有猩红的一点,忽明忽暗,将绵延的夜色烫出一个洞。 邢岳猛吸了口烟,红点狠狠亮了一下。 项海可以不说话,但他没理由安静。他知道项海躲在哪,却不能伸手去拉他。那样只会让他藏得更深。 在秘密不再成为秘密之前,它永远只属于项海一个人。 既然他想躲着,就陪着他一起躲起来。 “咳,”邢岳清了清嗓子,侧过身,“那你知道我小时候,我妈给我报过啥班么?” 等了一会儿,那个轮廓终于有了回应,摇了摇头。 邢岳嘿嘿笑了两声,又吸了口烟,“啥也没有。” “从小学到高中,我都是班里最最自由的人。” “我的课余时间可多了,可惜没什么人跟我玩儿。人家都忙着补课呢。弹琴,画画,外语,跆拳道...” “哦,对了,还有跳舞的。”邢岳把烟叼在嘴里,抬手揽过项海的肩,在他手臂上搓了搓,“小老弟儿,你当年学的什么舞啊?把身材练得这么好。” 项海转过头,依然沉默着,像在犹豫,又像在体味邢岳描述的那种自由。 “说说呗,”邢岳笑着,被烟雾迷得眯起了眼,“回头我也去练练。” 许久,邢岳的烟都快燃尽了,他才终于开了口。 “芭蕾。” “......” 空气凝固了,像块琥珀,把他们封在里面。俩人就那么对视着,谁都不肯眨眼。 也不知过了多久,封印终于“噗”地裂开一道缝。 “哈哈哈哈哈哈哈!”邢岳噼里啪啦地拍着大腿,笑得几乎断气。 “操。”项海自己也笑了,见邢岳笑得停不下来,又觉得不好意思。 “至于么邢哥,还有完没完?” 邢岳踩灭了被笑掉在地上的烟头,抹着眼睛,又揉了揉扯得生疼的嘴唇,勉强止住笑意,“那你怎么,嘿嘿,还说不会跳呢?” 他脑子里又有了些画面。里面的人旋转跳跃但很模糊,像打了码,看不清脸。因为他实在想象不出来。 项海摸了摸鼻子,“我总共也没去几次。” “为啥不去?” “...来根儿烟。”他朝邢岳勾了勾手指。 火光照亮他低垂的眼,跟着又熄灭。黑暗中又亮起一颗猩红的点。 “不爱去,我根本就不喜欢跳舞。”他吐着烟雾,回忆着,“而且那老师使劲儿掰我的腿,太他妈疼了。” “可能是我柔韧性不好吧。”他像是笑了一声,“我妈...也不知道给我报了多少班,反正都是她喜欢的。” “那时候我可忙了,”他朝后一靠,枕着硬梆梆的椅背,瞪着夜空,“可还是啥也没学会。因为后来她又把那些班都退了。” 他抽着烟,自言自语着,语气平淡,“让我学我就学,不让我学我就不学,让我去哪我就去哪。我他妈可乖了,乖得跟傻逼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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