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真实人性当课本案例,也把自己的情绪当成一堆可以随意整理和丢弃的垃圾。 比如,刚醒来时他脱口而出要问的,其实不是这些无关痛痒的闲话,而是方恒安的安危。 但顾临奚几乎是条件反射性地将那句话立刻咽进了冰凉的肺腑。 他近乎冷酷地告诫自己,我不是医生也不是神明,救不了病人也转不了生死。何必急着问这么一句空洞的废话? ——应该和往常的习惯一样,先按照轻重缓急先了解目前的情况和威胁,再判断用什么态度和立场说话。 焦虑是没有意义的,他不熟悉这种情绪,并且认为这种情绪毫无价值,只能让人变得软弱,丧失理性思考能力和判断力罢了。 他按耐完这点软弱的活人气,觉得自己的心冷得能接受任何最坏的可能性。这才问小卢道:“方警官还好吗?” 小卢等警察都很清楚方恒安是为了救这个林熹中的枪,见此人慢悠悠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心里略有些不忿,正想说些什么,病房的门被推开了。 一张病床被推了进来,上面躺着的人微蹙着眉,原本就是中式清隽的长相,如今因为虚弱而唇色苍白,长眉却是极深的墨色,如风雨前连绵的山峦般沉沉压在紧闭的眼帘上,就像一卷浓墨重彩的写意中国画。 秦澜跟着病床跑了进来,不只是高压工作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那双标志性的大眼睛已经缠了些血丝,眼眶红彤彤的。 她急匆匆地扶着病床去看方恒安的脸,哑着嗓子问:“张医生,他没事吧?手术成功吧?子弹取出来了吗?” 顾临奚下意识地攥住了病床冰冷的金属支架。 那是方恒安。
第29章 父与子 医生或许是每日压力最大、面临最多生离死别的职业了,因此面对情况稳定的病人和家属,心情都不错。 那位张医生安抚道:“警察同志,你这么多问题让我先回答那一个?——没事,运气很好没伤到重要脏器和动脉,子弹当然取出来了,还能给他留在里面?” 护士将床前的状态切到“二级护理”,叮嘱道:“手术麻醉的原因,他还没完全清醒。人醒了以后,说话聊天都行,大概到明天早上就能正常吃饭了,观察一段时间没事就可以出院。” 秦澜又语速飞快地问了很多话。但顾临奚什么也没听见,只觉得心砸回了胸口。 这颗跳动的东西太过滚烫灼热,甚至仿佛解冻了冰凉的胸腔肺腑。 他又感到了另一种陌生的情绪,这感觉就像万里冰原百日难遇的一场明媚的日出,或是炎炎夏日跋涉十里的一口凉水…… 那也是失而复得、劫后余生的雀跃。 他曾活在遍地荆棘的危机中,有人给他暗箭,自也有人扶过他臂膀。硝烟之中生死之交、救命的交情也不是没有过,但是竟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心跳热烈得让人尴尬。 顾临奚垂眸偏头,微微避开了方恒安那边的景象,只在遇上别人视线时露出了一个恰到好处的“幸好”神态,像个捧场的群众演员——还因为盒饭质量太差有些不情不愿似的。 好在也没人顾不上管他,因为郑功和另几个警察也进了病房——这里总共就住了顾临奚和方恒安两个,也不怕打扰别人。 小卢喜道:“这回可算是有惊无险,方队没事,人质也没事,钟力也抓到了,看来芦花园案根本用不了一个月……” 郑功正试图将一个过大的果篮塞在方恒安的床头,闻言熟练的泼了盆冷水:“傻小子,谁说抓到钟力案子就能结了?” 小卢和秦澜都愣住了。 郑功没塞成功,因为怕果篮里突出来的那只凤梨掉出来,把刚苏醒的方队再给砸晕过去,于是直起腰把果篮提到顾临奚和方恒安病床的过道间放下。 “回去再说,医院里吵闹打扰别人休息——林先生,你好点了吗?” 群演顾临奚不得不回到这幕大团圆喜剧中,微笑着说:“郑队长不必这么客气,叫我名字就好。我没大碍,多亏方警官舍身救我,有各位恪尽职守的人民警察在,我这种无用的小市民才能安心生活,真是非常感激。” 这话说的太体面漂亮了,简直漂亮得让人不知道怎么去接——这就中了顾教授的下怀。 却没想到郑功也一脸正中下怀的表情。 他闻言一拍手道:“那太巧了!我看恒安都快不行了还攥着你不放,觉得他应该很想在一间病房,就自作主张给医生申请,特意让他给挪过来了。” 郑功兴冲冲道:“这么一看,你也非常感激他这个救命恩人。正好你们出院前可以互相照应,没事聊聊天什么的!” 顾临奚:“……” 方恒安身边的辐射范围可能都克他。 接下来,郑功又问了几句关于钟力所玩“游戏”的细节内容,顾临奚都态度极其配合地回答了。 他原封照搬了吓成鹌鹑的陈默视角,真实地演绎了一名被卷入绑架案的无辜市民。 而顾临奚也询问了钟力的情况,得知了钟力在芦花园案发时有不在场证明,以及他女儿和前妻全家死亡的事。 那天,钟力一枪落空后没有逃跑,也没有再装弹。而是在全场武警不许动的厉喝声中熟视无睹地跪下来捡什么东西。 因为附近就是居民聚集区,武警比较紧张,对他的膝盖开了数枪,男人才不动了,但在自己的血泊中翻来翻去,时哭时笑。 顾临奚却忽然想到了那被子弹割断脖子的金属小熊。 小熊孤独地浸泡在血泊里,空洞可笑的卡通眼睛映着一个孤注一掷的亡命徒。 郑功等人离开后,病房里又重新安静下来,只有风拂动窗帘的窸窣声响。 顾临奚双臂枕在脑后仰躺着,之前绷的太紧的弦一松人就睡着了,醒来时暮色渐沉,已是黄昏。 他不知盯着白色的天花板出了多久的神,侧头就对上了一个人的视线。 方恒安的目光黑沉沉的,唯独瞳孔中间一点灼目的亮,好像吸走了室内所有的光源。 顾临奚不知他是什么时候醒的,也不知他已经这样看了自己多久。 顾临奚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昏迷前,方恒安紧紧攥着顾临奚的领子说出的话。 ——那句“你又要走”。 方恒安的视线慢慢逡巡过他苍白失血的面颊,最后停留在他脖颈喉结处的白色绷带上,那里还漫出些浅红的血色,星星点点的,就像寒冬红梅。 过了很久,他开口说:“在游戏里,你说陈默’不是一个人在冒险’是什么意思?” 这是一句语气平板的警察式诘问,作为死里逃生后的重逢招呼显得很生硬奇怪,但是顾临奚却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 从这短短的一句话,顾教授自觉摸清了方恒安的意思,也找准了两人关系的定性。 ——那就是:一起失忆,忘了昏迷前那句话,作公事公办的同事态度。 顾临奚立刻轻松了不少,喝了些水,徐徐道:“既然钟力有不在场证明,新的嫌疑人出现前,主要怀疑对象是陈默,这点没有问题吧?” 见方恒安眨了下眼睛当作同意,他继续道:“陈默虽然是死者的亲生儿子,但是和死者亲情关系极其淡泊,应该没在一起生活过几天。死者对他又有骗保杀人的意图,陈默得知后先下手为强并不奇怪。——但是我有件事情一直没有想通。” “对于青少年,尤其是男孩,父亲是非常特殊的,对其性格和社交行为有重要影响。” “关于这个,心理学界有两种理论我比较认同。” “一种是荣格说的:母子关系指向融合,寓意亲密,父子关系,指向疏离,寓意规则,因此父亲是儿子和群体社会逐步建立联系的模范和桥梁。” “而弗洛伊德和他有不同的观点,认为父权是暴力的象征,弑父基本是推翻威权寻求自由的隐喻,这也是著名的“俄狄浦斯情结”。” 陈述这些理论时,顾临奚脑海中闪现出一个片段。 那是一片铺满睡莲的河,绿油油的荷叶挂着晶莹的露珠。他年纪似乎还很小,穿着夏天的中裤,膝上放着一本黑色的厚皮书,坐在离水很近的浅滩上。 当时风很大,卷起带着水腥味的碎沫打在他的脸上和书页上,但他不为所动,只管继续看书。直到,一抹红色淌到了碧绿的荷叶上,汪开一滩暗红的腥味。 脚边出现了一双黑色的军靴,少年的他仰头望去,那是一个五官深刻的男人。 男人沾满血的手指了一个方向,对他说:“看,那是雪山的核心,藏着拉美特利的秘密。也是你要去的地方。” ——那男人是他的父亲,顾穹。 头忽然一阵针钻的疼,顾临奚抬手按了下太阳穴。 方恒安敏锐地皱起了眉。 顾临奚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呼吸,面上不动声色地笑道:“没事,失血头晕后遗症,医生说是正常现象,过会就好了。” “我继续说——但是陈默两种情况似乎都不完全符合。” “就荣格的理论导向的是缺失规则感和不具备正常社会交际能力。但我们都知道,陈默不符合这种情况。他表面上看好像非常莽撞,但其实做事很谨慎,对于社交规则也很熟悉。” 方恒安点头,他将病床摇了起来,仰面靠着床背,不和顾临奚目光相触。 “嗯,我也了解了他在学校的情况,没有任何违纪处分记录,老师说他甚至比大部分男生还要规矩些。” 可能是受伤虚弱,他说话声音放的轻而稳,带着点醇厚的低哑。 见他终于开口,顾临奚立刻配合地作出倾听的姿态。 方恒安缓声道:“陈默做的最出格的事情可能就是那次去警局找你闹了——但是其实也有分寸。” “他带了把刀用来示威,但是在面对你的时候并没有拿出来,只是进行简单的肢体冲突,他很清楚事情做到什么份上警方会公事公办,什么情况会‘体谅冲动的受害人家属’。” 顾临奚表示赞同,接道:“而且他也不是那种情感阙值有问题的反社会。他对朝夕相处的爷爷有正常的亲密依恋,对抛弃他的母亲也有复杂的情感波动。而在被绑架期间,我观察他的恐惧、愤怒等情绪都非常正常和真实。” 他笑了下:“客观来说,我可能都比他还要符合‘反社会’的定义。” 方恒安无声地蹙起眉。 他们之间隔着张半拉的帘子,方恒安又偏着头,这个角度顾临奚其实是看不清他的表情的,但没来由的,他意识到对方似乎不太爱听这话。
第30章 方恒安的母亲 顾教授顿了顿,略过这段,继续说道:“荣格所说的缺失父亲角色导致的问题陈默身上没有,而‘俄狄浦斯情结’我觉得其实也不符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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