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恒安忽略了他的奇怪比喻,思考了一下:“比较复杂。” 他这幅样子就仿佛意味着八卦,还是有些难言之隐的那种。郑功平生最爱看别人热闹。 尤其是方恒安这种从小到大都没太多热闹可看的。 方警官很少说私事,倒不是忌讳什么,而是他本身话就少,又长了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少数被颜值所惑坚持撩拨的,也一并被冰冻得退避三尺。 但郑功知道,问方恒安这人话很有意思——他很少生气并且讨厌说谎,最高应对策略是避而不答。 郑副队顿觉新鲜:“复杂正好啊——你刚才不是说要请我吗?今天吃个夜宵我们唠唠?” “唔……我今天晚上有点事。” “有事?”郑功重复了一遍,不知怎的联想到前头说的那“复杂的好事”,整个人突然福至心灵:“恒安,你……” 方恒安有种不好的预感。忍不住看了一眼办公室紧闭的门,有点想来打开直接走出去。 他这人很少生气并且讨厌说谎,最高应对策略是避而不答。 “——你不是谈对象了吧?”
第21章 墓园与发丝 方队刚端着水挡住脸想“避而不答”,结果被这“谈对象”三字砸了一脸,手一抖差点把杯子磕在鼻梁上。 一方面是惊的,另一方面,却又带了些微妙的其它东西。让这份惊慌显得有点“虚”。 郑功这么多年第一次看到这么复杂的神态出现在方恒安脸上。 方恒安一脸复杂地摇头:“你先别问这么多,我现在也说不清楚。”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声音下意识轻了点:“不过……的确有个问题想问问你的看法。” 下午的日光洒在警局的办公室里,散落在桌上的A4纸泛着浅浅的暖白。 这个春日有绿色的冰激凌、翻腾的啤酒,也有步步紧逼的机车族、暴尸荒野的中年地痞。清浅的光明让人觉得触手可及,蔓延的黑暗也似乎只要勇往直前终可拔除。 这是一个普通的春日,也似乎是一个纯粹的让人充满希望的日子。 和方警官聊完公私双事的郑功心满意足地走出会议室,发现已经到了下班的时间。 他点了个加班必备垃圾食品套餐,然后幸福地掏出手机给女友回拨了电话。享受对方因为一下午没被回微信而喷薄的怒火。 秦澜揉了揉酸疼的眼睛,站起来舒展了一下筋骨,正看到方恒安拿着车钥匙出去。 她来警局半年,刚好是顾教授去世以后认识的方恒安,总觉得自己的这位师兄虽然年长不了几岁,却有种特殊的沉稳,因此完全当得上一声“老师”。 但这沉稳重了,就有了分萦绕不去的沉郁。 直到这一刻,秦澜看着方恒安的背影,忽然觉得他终于有了种蓬勃的少年气。 这姑娘不明就里,还在径自胡思乱想:是孙局那番发作,让方老师充满了昂扬的斗志吗? * 海市晚高峰总是非常拥堵,还好要去的地方不远。方恒安索性打开车载音响播放顾临奚发给他的走访录音,等着前车慢悠悠的挪动。 他起初只是认真地听着那些棚户区居民的闲言,渐渐的,思绪却被那轻缓提问的声音吸走了。 心理学分为几个流派,比如精神分析、心理动力、认知行为等等……这些顾教授都有涉猎和学术产出。 但是作为直系学生的方恒安清楚,顾教授在和访谈对象沟通时,秉持的原则只有一个,就是人本主义,简单地说,就是尊重访谈对象的“自主性”。 举个例子,心理学者感觉来访者在回避讨论某个特定议题,可能反而会要求或者引导来访者面对这个话题。 但是以人为中心心理学家并不会这样做,除非是受访者自己提出来说想要谈这个话题。 他们认为,心理学家的邀请在某一种程度上剥夺了来访者对于讨论这件事情的自主性。 ——即使这对心理学者来说,不利于快速获得结论性成果。 从相识以来,除了对王阿娟那次迫不得已的讯问,包括和陈老爷子和陈默的沟通,“林熹”一直都秉持着人本主义的讯问准则。 顾教授也是如此。 他的观点是:人本主义如果和其他流派参杂在了一起去使用,就失去了其灵魂。 因此,他的专业问询有极强的个人风格。 世上可能会有外貌相似的人,也可能会有习惯相似的人。但是会有一模一样的情绪和原则吗? ——但是……顾临奚怎么可能没死? 爆炸的车是顾临奚的、车上还有他的个人证件,监控拍到了开车人的脸,是他本人……而事故发生后,车都炸碎了沉入深水,更何况人呢? 明明……一点儿逃避的余地也没留下。 方恒安停好车,登记了身份信息,踏入了墓园。 长丰墓园坐落在海市外环核心地区。许多有身份的本地人都选择长眠在此,包括对顾临奚至关重要的老人——他的外公。 但顾教授的墓碑却不在这里——这也是方恒安一直执着地追查他死因的另一个原因,年轻的顾教授竟然早已立好遗嘱,指定了远郊的墓园。 遗产登记处后来回忆说,因为很少见到这么年轻英俊、资产不菲的立嘱人,又见他亲和,当时便多攀谈了两句,得知是本地人后,建议可以像大部分人一样选择家族常用的墓园。 而那时,顾教授却开玩笑似的说了句让工作人员印象深刻的话。 “不必了,我还是死远点,省的老人家们看着我这个不肖子……九泉不宁。” 顾临奚或许直到同在A大才对方恒安这个人有了印象。 但是,方恒安却早就深深记住了他——在顾临奚失去唯一真正意义亲人的那天。 从很久以前开始,方恒安每年都会来一次长丰墓园。 但是他会特意错开老人祭日的那个月,因为他知道,这时候的顾临奚恐怕不想遇到任何人。 ——如果有个人把面具都焊在了心里,难得可以脱下来片刻,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去打扰都显得不近人情了。 方恒安缓步走到墓前,老人的照片是中年时穿法官服的证件照片。 他鞠躬后摆好白花,在傍晚略带寒气的风中静静站了一会。 其实,直到刚才,他一直怀揣着一个不太纯粹的想法——这个念头从早上看到“林熹”落在枕边的碎发就开始了。 ——参加顾临奚外公钟法官葬礼时,方恒安只有十三岁,但不知为何每个场景都记得清清楚楚,仿如昨日。 也包括一个细节。少年顾临奚剪下了自己的一缕头发放入棺木中。 这其实不是吉祥之兆,有老人当场喝止,觉得会祸及这个年少的死者孙辈。但当顾临奚松开发丝,抬头望向台下众人时,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 这少年竟然是笑着的,眼神中却有种苍白的孤注一掷,他说:“您觉得我会在乎?” 时光如梭,当时的少年已经在生死之间走了一轮,而沉眠的老人依旧戴着方正的法官帽,紧抿的唇角似乎仍在无声评判这俗世是非。 方恒安出神地看着塑封袋里的发丝。 他知道,只要打开陈法官的骨灰盒,拿出随葬品中顾教授的头发和“林熹”的头发对比,就能获得最可靠的物理证据,自己这半年来的噩梦得以解脱。 这其实也是他唯一的机会,因为根据查到的资料,老法官就是顾临奚最后的有血缘联系的亲人了。 刚才在办公室里,他对郑功说:“我最近……一直很想知道一件事的答案,但不知该不该去确认。” 他说出口后,自己都觉得有点没头没脑,想将这脱口而出的话含糊过去。他这一直心直口快的朋友却没有脱口而出一个简单的“是”。 “恒安,我了解你。如果这么简单,你也不会问了。你不是个瞻前顾后的人,有时候甚至有点轴——哈哈,你别揍我。” 笑过之后,郑功正色道:“是立刻确认会有什么阻碍吗?” “不是阻碍。是这件事是别人的…… 私事。”其实还涉及到对已故的长辈不敬,需要打开…他外公的骨灰盒。 “这样啊。”郑副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也不多问:“那换个角度。你提到了’确认’,也就是说这事儿其实你多少有些把握,只是需要一个实证——这个实证有多重要?和相对需要付出的代价相比呢?” 方恒安清楚郑副的意思——人生很多看似纠结复杂的事无非需要一个取舍。 比如在这件事情上,当事人的道德边界和所谓“确认”的重要程度就决定了要怎么选择。 他站在顾教授外公的墓碑前,微合眼帘。这些天画面从脑海中浮光掠影的闪现。 书桌前逆光的背影放下手中的书扶住鼻梁上的金框眼镜、街边长椅上阳光下的青年露出自嘲的神态,讯问时的一针见血和身不由己…… 或许只是害怕。 因为害怕一切是南柯一梦,醒来还是阴阳两隔,只能拼命寻找真实的证据来安慰自己。 也害怕是自己太思念,疯魔到有点相似的人都觉得是那人归来。 轻风浮起他的衣角,微凉的空气平息了他心上那团躁动的火。 这火从知道那人死讯起就一直幽幽燃着,让他有时候不知道自己到底追寻的是一个真相,还是只是怕一旦熄灭了这火就会陷入无尽默然的悲伤。 ——但那是他的恐惧,不是别的任何人的责任。 方恒安从风衣外袋掏出打火机,捻起那一缕发丝,在风中点燃。青色的烟雾不舍地在他指尖萦绕了一瞬,然后逸散无形。 方恒安最后向着墓碑鞠了一躬,他垂下头时,侧脸被刚刚开启的路灯镀了圈暖白的光,浅而薄的唇动了动,对那黄土之下的长辈无声地许诺了什么。 然后,他不再耽搁开车离开。因为惦记着和某位先生约定的那顿晚餐。 * 而刚才方恒安还心心念念惦记着的晚饭主角顾临奚其实却早已忘了他的承诺。 说实在的,首先从一开始他们对“晚餐”这一行为就有不同的理解。 方警官的重点在“餐”上,憧憬的是家人式的温馨生活。 而顾教授却显然有不同的见解,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第一个字上,抿出了些活色生香的暧昧味道。 可惜,那是当时刚毒发结束,脑子还不太清醒,只想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顾教授。 高悬的热搜像一盆冷水一样兜头灌下,每丝透骨的寒冷都在提醒他,只要还要点脸,就应该明白自己的处境,不要把别人拉下泥沼。 他还不想因为一时情动,卑劣到这个程度。 顾临奚以己度人,觉得都是成年人,解释反而尴尬。直接走人就是了,方恒安应该就能明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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