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临奚忽然想到在A大时,听说方恒安出身在一个法官世家,这么一想,倒是合理。 方恒安又转了话锋,说道:“但这只是我的想法。我知道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判断……比如你刚才说的’让有情可原的罪犯逍遥法外是正义的’,我也可以理解。不过,我想,哪怕判断标准再多,这其中应该也会有一个统一的原则……” 顾临奚并没特别当回事地笑了下:“什么原则?” 他轻声说:“我年轻识浅,说不出什么能通达人心的道理。但有位对我影响很深的老师,他就说过这样一个原则——” 顾临奚眉心微动,却没开口。 “我的老师说:不管做出什么选择,最重要的是’问心无愧’。而问心无愧从来不是想不想要,而是,自己觉得应不应该。” 方恒安目光灼灼的看着他,仿佛几年时光分隔都从未有过,他还是那个坐在顾教授办公室里一点点修改论文的少年:“你问心无愧,不是吗?” 那的确是顾临奚说过的话,但他的记忆仅此为止,甚至回溯不出自己是在什么情景下讲的。 回想当时的心境,他觉得自己或许只是在某个瞬间因为纠葛的陈年旧事烦了,或者纯粹厌倦了虚假逢迎的酒会,脱口而出的一句略带抱怨的闲言。 然而,此时此刻携卷着时光的重量,由昔年的学生说出,竟有点掷地有声的意味了。 顾临奚若有所悟地想:问心无愧,真是这世上最沉重,又最简单的词了。 其实方恒安误会他了——审问一个可怜的女人,通过刺别人痛处查探真相,固然不符合顾临奚的原则,让他有些烦闷,但是迫于这样那样的原因,这样的事情其实做过不知多少,已经称得上习惯了。 顾临奚自问不是什么好人,没那么矫情。 只是或许是因为病后体虚,或是刚才那个“拉美特利门徒”勾起的一些旧事,他刚才忽然觉得有些疲惫,因此想一个人待会。 不过多了个心思敏感、多管闲事的前学生,也没想象中那么无趣烦躁。 他站起身来,觉得胸口松快了一些,却没接方恒安之前的话茬,只说:“我好些了。回警局给你讲之前陈大强家的情况?” 方恒安说:“我在查陈大强给陈老爷子买保险前发生了什么,有关陈老爷子的事可以等有了消息一起说。陈默这孩子是很可疑,有动机,芦花园那边的地势他也熟悉,我会去细挖他当晚的不在场证明。王阿娟的事情也还有古怪,刚才说了她虽然有主见却易妥协,知道陈大强是强奸犯时都没翻脸,几十年后怎么突然有胆量分居,而陈大强竟然也默认了。” 方恒安一口气说完,最后平静地来了句:“你觉得你还有别的事一定要现在来警局亲自交待的吗?” 顾临奚:“……”
第19章 顶撞上峰 顾临奚语塞时,方恒安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叠的方正的纸。 顾临奚接过展开,发现是自己的笔录:“你把这随身带着干嘛?” 方恒安不自在地偏过脸干咳了一声,正色道:“你当时写了三个关键词。分别是案发地、埋尸露脸的死者、暴雨。前两个之前都讨论过了,第三个“暴雨”是什么意思?” 顾临奚顿了顿:“这个就是我个人的感觉,没有证据可言,你随便听听就好了——可以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觉得暴雨对凶案的影响是什么?” 方恒安:“正面和负面的都有。案发现场的痕迹会被冲刷掉,证据存留概率降低。但是尸体会更快浮出,被人发现后报案。” “海市每年的梅雨季每年都在这几天,如果凶手是早有计划,暴雨也就是其中一个环节。他可能就并不怕尸体暴露,真正对他有威胁的是尸体周围的证据,比如脚印是可以利用暴雨清除的。” 方恒安摇了摇头:“这很矛盾,如果早有预谋,特意凑暴雨夜杀人只为了冲刷现场证据,还不如通过其他手段规避来的方便。” 说到这里,他慢慢皱起眉。 顾临奚知道他也想到了那个可能:“如果芦花园,不是第一案发地呢?” “那么真正的第一案发现场一定留着不易消除且可能暴露凶手身份的证据。”方恒安立刻接上。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他们一起沿着小路往回走,顾临奚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我年少时住的地方,也挂满了这种爬山虎。那时候最喜欢晚上乘凉的时候吃冰棍,听点有的没的的闲扯。” “满面墙都是吗?那可是老房子。”方恒安说。 顾临奚微仰着头,看着这些稀稀疏疏攀爬在泛黄墙面的植物,漫不经心地说:“ 是啊,老洋房。厚厚一层爬山虎,想翻墙都没得翻。不过挺凉快的。” 方恒安忽然心中一动,状似无意地说:“这种绿化比较好的地方,边上是不是还有池塘,没事可以抓点鱼虾什么的。” 他话说的轻巧自然,呼吸却情不自禁地放轻缓了。 顾临奚侧头慢悠悠地看了他一眼,才说:“记不太清了。”然后结束了这个话题。 方恒安调查顾教授死因的时候熟悉了他整个明面上的社交关系和背景。恰巧知道顾教授年少时住在外公家,那就是海市一片历史悠久的老公馆,上次他去的时候还有一群少年在池塘边上抓蝌蚪。因此,刚才下意识地脱口试探。 但是,此刻两个人这么沉默地往前走,方恒安忽然觉得,自己这样挺扫兴的,没什么意思。 到了岔路口,顾临奚果然没再说要去警局,摆了摆手往另一边去。 方恒安一回到警局,就感觉气氛不太对。 比如屁股长刺的郑副队居然安静地趴在电脑前写文件。 秦澜快步走过来,小声说:“方老师,孙局来了,刚才把大家训了一遍,还逮着郑队说’做事没得轻重’……孙局一直最和蔼了,这是怎么了?” 方恒安皱眉:“怎么回事?” 秦澜急道:“就奇怪在这里,他不说什么事。就扯点警察责任、警民关系之类有的没得……” 方恒安听到这里,心下了然:“知道了,孙局在哪?我去找他。” 秦澜指了指:“哎,就在你平时不太用的队长办公室……方老师,孙局是在等你吗?是什么事?是不是因为我把工人直接带回来审——” 方恒安安抚地压了压秦澜的肩,打断了她还未出口的话。 他走到办公室前,扣了两下门,里面传来孙局闷闷地一声“进”。 孙洛川一推正在看的文件,示意他坐下,然后扶了扶眼镜,慢悠悠地看着方恒安。 “恒安啊,你进警局几年了?” 方恒安说:“还有两个月满三年。” 孙局长笑了笑:“原来这么久啦。我眼前还是你刚毕业的样子。我和你爸是老朋友,也勉强算看着你长大——你这么俊秀挺拔的年轻人,学历也高,其实私下我觉得做咱这么大老粗的一行是太可惜了。子承父业,继承家学做法官或者律师其实很不错。” 方恒安安稳地坐在那,像个捧场的子侄。 “哈哈哈,你可能不知道,当年我还多管闲事,私下劝过你爸。他那倔老头子也不知是被哪部警匪片荼毒了,还不听我说。” 奇的是,孙局竟然也完全没一点秦澜说的“大发雷霆”的意思,看起来就像自家叔伯长辈,真心诚意地关切小辈。说笑着还颤巍巍地拍了拍方恒安的肩膀。 方恒安:“那是因为我已经取消了他背着我帮我报的司法考试。他知道改不了我的主意,就只好顺水推舟了。不直说应该是怕在孙伯您面前丢面子。” 孙局:“……” 他一边被这小子棒槌历史梗了一下,一边又从那声“孙伯”中琢磨出一点上道的意思,觉得这孩子其实也没有那么不通人情。 “所以,为什么这么想当警察呢?”孙局笑眯眯地垂眼,目光从老花镜下面笔直的投向他。 方恒安说:“因为比起判决问题的人,我更想实际去寻找事情的答案,警察断案追求的是闭环的逻辑和确凿的物证。而法官会被评审席的价值取向、甚至外界的舆论风险影响。” 孙局听到”舆论风向“的时候就立刻明白,方恒安不是不通人情世故,是太聪明了——又太固执了。 “舆论……”孙局低声念了几遍,笑容淡了些:“我们芦花园的那个案子,闹的很大啊。” 方恒安仿佛对上司的情绪变化毫无感觉,面不改色地说:“一开始方向不清晰,调查规模太大,的确给市民造成了一些不必要的烦扰。现在整件事情已经比较清楚了。” “嫌疑最大的目前有两人。一个是有曾杀人潜逃的通缉犯钟力,和死者有财务纠纷,正在定位他。还有一人是死者之子,死者怀疑其非亲生,二人可能因死者欲杀人骗保产生冲突。” 这些其实孙局已经大概听郑功他们讲过,只是方恒安讲的更精炼。现在离案发不过四天,其实就破案进度来看,他是满意的。 “既然这么顺利,可以阶段性披露一些进展,免得网上的人总说些有的没的。” 孙局把刚才在看的打印材料推给他,正是那个“拉美特利的门徒”发的帖子:“网上这都在胡说八道什么,什么乱七八糟的包庇校友——这个林熹也是奇奇怪怪的,跑去工地打工。他的讯问录像我也看过,表面上看的确和死者没什么太大联系,但这人啊……总感觉不太对劲。” 方恒安:“他没有嫌疑,没有动机。” 孙洛川有些不耐烦地摆摆手:“但是的确有疑点不是吗?再带进来查查,没准能挖出点什么问题——也堵住网上那帮人的嘴。” 方恒安没有接话。 孙洛川想到之前方恒安报上来的外勤记录里,提到和这个林姓青年一起被通缉犯追杀,两人可能也算有了患难之情,便略微和缓了语气:“也罢。你才是实际审讯断案的人,我只是提建议,还是你做主。” 他顿了顿,问:“通缉犯可能还要点时间才能抓得住,那另一个嫌疑人是死者的儿子?” 方恒安眉头一跳,不动声色地说:“孙局,目前只是发现了动机,没有任何证据。本案的关注度很高,如果贸然拘留陈默,舆论会给他巨大的压力。” “推三阻四!”孙洛川忽然站起爆喝一声:“你知道这案子关注度高,那到你破案前,海市警局的声望就应该泡在这摊子浑水里?” 老局长意味深长地说:“人都是记好不记坏的,你不考虑警局声望也想想自己。你破了几个重案要案没人知道,你和走后门贪污绑在一起一辈子洗也洗不清——你就毁了!” 方恒安其实明白,一般来说,拉下爆点的除了真实的真相,就是更夸张的爆点了,父子相杀似乎就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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