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即使这位朋友不出国,他也已经决定暂时拒绝此人和其他相关人士的探访。 顾临奚在一旁默默听着,觉得这或会是后面和李旷铭谈下去的一个突破口。 不过目前的首要问题是怎么才能见上面。 此时方恒安那边已经问完李旷铭现在的大体情况,还和医生闲聊了院里大体的布局和病人活动安排:“既然是出于病情考虑,那就不勉强了。反正原本我们此行也只是顺便帮忙探访一下而已,重点不在这里。” 顾临奚刚填完那张特别复杂的访客登记表,停下笔正对上他朝自己看过了目光,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吴医生,是这样,这次其实特意是听了李旷铭那位朋友的推荐,我才带他过来的。” 方恒安抬手示意吴医生看顾临奚:“他时常失眠多梦,心思郁结。我觉得他的精神状态不对,需要看病。” 顾临奚像是一瞬间被他这指控砸懵了,当即气笑了:“前额叶活跃可以是抑郁症也可能只是创造力出众。同理我睡不着可能是抑郁想不开,也可能只是多喝了一杯咖啡。说别人有病,就拿点靠谱的实证出来。” 医生公正地点了点头。 方恒安:“他有强迫症。明明很讨厌红色的东西却还强迫自己吃这种类型的食物。讨厌严肃刻板的样子却常自己打扮得最一丝不苟。讨厌藏藏掖掖自己却演的最滴水不漏……还有,很多事明明自己心里不舒服极了还偏逼自己这么做,对外又装的无动于衷的样子。” 顾临奚沉默了一下,只避重就轻地回敬了那句”一丝不苟“:“我会刻意把头发稍微弄乱一点,营造随意的氛围。” 方恒安冷笑道:“你都说了是’刻意’和’营造’,这不也是强迫症的体现吗?” 医生抬手看了眼表,为难地说:“这些听起来的确有问题,但是还没那么严重。你们要不先去看看心理医生,有需要的话再来我们专科医院。我这里还有别的事……” 方恒安忽然看着顾临奚说:“他还有个很严重的问题。” 吴医生懵了一下:“是什么?” “他特别喜欢做危险的事情。” 医生:“啊,那是有点问题。不过是什么危险的事情?” 方恒安面无表情:“比如飙车、放火,想徒手接子弹之类的。” 医生权当他在开玩笑,顾临奚也明白了他的计划。 于公来说,用访客身份光明正大进去已不可能,最快捷的机会就是由他以病人的身份进入精神病院,在自由活动区找到李旷铭问清情况。这样时间也更充裕,也没有外人在场。 而于私,方同学估计也是想借机把这些话说出来。 顾临奚被他最后那句”接子弹“说的心头一虚,截口打断道:”对,我的确喜欢做危险的事。我最近最爱做的事就是不喜欢看到口袋里钱没花完。” 他拿出一张卡递给前台:“我听刚才医生说这里是心理治疗和养老一体的,来,给我办个最贵的套餐。我要住院。” * 虽然是民办,但毕竟是专科医院,不是真的“办个套餐”就能进的五星级酒店。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顾临奚在办公室里填写各种复杂的情绪量表。 方恒安就在大厅里等着,对结果毫不在意。因为他十分信任自家导师的专业能力。 ——相信顾临奚能精准地作出需要入院治疗结果的量表数据。 ——也相信顾教授根本不会让这么几个小把戏刺探出什么真实问题。 几步外的玻璃间里,吴医生已经看完量表结果,问诊已经快进行到尾声。 “的确有明显抑郁和双相情感障碍的可能。不过我看你言行还是比较放松的,平时情绪一直这么稳定吗?” 顾临奚心不在焉地说:“看起来都差不多吧。刚才他不也说我很会演吗?” 吴医生很少遇到这么直面自己的病人,好半天才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你平时会觉得痛苦吗?我指的是,比较极致的消极情绪,比如绝望。” 他顿了顿:“——这不是从量表看出来的,而是从刚才你同伴提到的’喜欢危险’。一般来说,这种行为伴随着强烈的自毁倾向。常出现在病人本身情绪上痛苦极大,因此希望用很强的神经刺激和更强的肉体痛苦来掩盖这种精神上的绝望。有这种情况的话你可以和我说说。” 顾临奚这次沉默了许久,才干巴巴地说:“是吗?我说不出来。” 吴医生:“理解,能说出口的痛苦不算痛苦。但是,把痛苦说出来这件事本身就是突破和最大的勇敢。” 不知怎的,在这闹剧般的一系列问答后,这句话忽然直直钻进顾临奚的心里。 都说少年时期是一个人性格和观念成型的时候。 在他少年时,顾穹只教了他“敌人”这个概念,在敌人面前示弱,下场就是死亡。 拉美特利只教了他宏观哲学的自省和思辨,情绪这点细枝末节的东西显得格外上不了台面。 即使是外公,教他的和自己奉行的也是儒家那套东西,情绪内敛不外露,有泪不轻弹。 这一切都让他下意识觉得将痛苦拿出来说,除了白白让人忧心外,还尤其显得见不得人。 就好像在寒风中被扒光了楚楚衣冠,露出一身伤横累累的皮肉,别人不会觉得难看吗? 他跟着吴医生走出办公室,方恒安正和医生说些什么,那焦急专注的神色像极了一名真正的病人家属。 顾临奚忽然想:他想知道吗? * 顾教授的专业能力果然值得信赖,他当天就如愿住进了这家精神病专科医院。 唯一的遗憾是没能拥有“最贵的套餐”,被迫和另一名病友分享了一间病房。 这名病友是随机分配的,说话行事看着都非常正常。在他搬进来的时候还简单聊了几句,得知这位室友已经在这里住了两年了,顾临奚便和他打听了李旷铭的情况。 室友说,李旷铭从他来的时候一直在封闭区。 封闭区和这里开放式病房不同,每天散步的时候都会有护工陪同,而且时间都会和其他没有攻击性的病人分开。 因此室友对李旷铭的了解不深,只远远看到他左眼是不会动的,应该是个义眼。听说真的眼睛被他自己拿筷子挖掉了。 顾临奚又问知不知道这人是怎么疯的。 病友说好像是被害妄想症。这个人总喜欢和人讲恐怖故事,说有个白发的雪女要吃掉他的舌头,他一睁开眼睛就会看到雪女,他为了活命,就把眼睛挖了。 顾临奚就问,那这样他就觉得安全了病情缓解了? 病友摇头说,不,他说还是不安全。因为他还有一只眼睛。但是他说这只眼睛不能挖了,要留着它看小韩。小韩是他唯一的探望者,每年至少来一次的。 顾临奚知道,“小韩”说的就是那个朋友了。 病友又讲了些李旷铭被放到开放式病房后的行为规律。 比如每天饭后会到西北侧的中庭散步,沿着花坛来回走上三圈。 这时刚刚用完午饭。顾临奚就想去中庭那边守株待兔。 他和其他病人不同,是主观能动性极强的“主动入院”,又和医生说好不用药物。因此根本没人看顾他。 走前他看着完全没动饭菜,一脸祥和地把一片生黄瓜往手背上铺的室友,随口问道:“你不饿吗?怎么不吃。” 室友温和地说:“我在等你吃完。” 顾临奚:“等我吃完?你有什么事?” 看起来无比正常的室友刚好把生黄瓜在自己手臂上拼出一朵花的形状:“我是你点的饭后沙拉。” 顾临奚:“……” 打扰了。我还是努力快点出院吧。
第135章 他说是你的家属 顾教授近日却仿佛流年不利,刚下定的决心在看到弯绕如迷宫的户外活动区时烟消云散。 他扶着额头,不禁开始沉思哲学问题——怎么定义中庭?以及,哪里是西北? 就在这时,迎面走过去一个熟人,正是送他入院的吴医生。顾临奚连忙叫住他问路。 吴医生:“你现在不就在中庭吗?” 顾临奚:“…… ” 他一愣之下,正好看到遥遥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在绕着花坛转圈。 他当年和李旷铭也只是一面之面,更别提这么多年过去了。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听一旁吴医生叮嘱道:“你遇到李旷铭的话尽量还是不要和他单独多待,尤其别特意提小韩的事情。他情况还是没有那么稳定。不过他不喜欢和人靠近,应该大概率也不会理你。” 原来那男人就是李旷铭。 他一边说,一边和顾临奚往花坛那边走。顺口聊道:“这里规定要每个病人登记详细的紧急联系人信息。你的紧急联系人写上次送你来的那个男人吗?” 顾临奚忽然意识到,方同学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不管是情感上还是生活上都真的成了他和这个世界唯一的牵挂和慰藉。因此没什么犹豫地点了头。 吴医生又说:“那具体关系怎么写?” 顾临奚随口道:“朋友?师生?您随便选个登记下吧。” 却没想到吴医生沉默了,用一种难以言喻地眼神打量了他一下:“……那天我其实有问他和你什么关系,他当时说的是’家属’,我以为你们是亲戚关系,所以具体问一下,没想到……” 顾临奚从他那种意味深长的表情中迅速明白了一切——对方想说,没想到……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家属”。 那这个名词在我国语境下就显得十分暧昧了。 不止暧昧,甚至带出些不合时宜的珍重了。 吴医生干咳一声打破尴尬:“这块你其实可以详细照实和我说。亲密关系是心理疾病治疗的重要环节,我作为你的主治医师会需要了解,也会做好保密。” 顾临奚笑了一下:“这对我倒是无所谓,主要是怕对他不好——具体来说的话,我们现在的确在交往,但是之前是师生关系。” 同性恋爱在专业精神科医生眼里并不值得大惊小怪,他更在意的是顾临奚之前所说的师生关系:“你们在一起以后还会受先前师生关系的残留影响吗?” 他怕自己没解释清楚:“是这样,师生,老板和员工,这些关系里都带有明确的权利流向。那如果先前是这种角色下的两人走入亲密关系,可能就会收到先前习惯的影响。这种影响会导致没办法自然地享受关系,会压抑自己的需求和情绪。” 顾临奚意识到他是误会了:“我们不是这种情况。一方面,虽然很难解释,但是我们在一起之前,我可能才算是在’权利高位’的人。您刚才提到的问题我也同样思考过。因此我们是在师生关系结束很长一段时间后才开始新关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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