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察员早已了如指掌:“白先生情况稳定,脑部扫描从昨晚三点起就没再恶化过,虽然没法解释,但大夫说是件好事。” 沈酌没有丝毫感情流露,只简单一颔首。 然后他扭头问杨小刀:“你怎么样?” 少年已经卸下了精钢拳套,蜷缩着身体坐在后排一角,身上带着尚未散尽的、铁和血混杂起来的味道,闻言沉默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受伤。 沈酌却把他黑T恤一掀。 衣底下是精悍的腰肌,侧腹赫然一块拳头大血淋淋的擦刮,应该是被岳飏拳风活生生撕裂开的,所幸没有深及内脏。 “回去让医生帮你包扎下。”沈酌随手拍拍他后脑,“不错了,足足拖了三分多钟。岳飏心肠其实比一般进化者软,不是个忍心对孩子下重手的人。” “……”杨小刀像头毛发凌乱的小兽,如果他有尾巴的话此刻已经耷拉下去了,半晌才倔强地憋出来一句:“我以后会比他强的!” 沈酌未置可否,不由莞尔。 这孩子不愧是被白晟一手带大的,蔫头耷脑地在那坐了半天,好像突然回过了什么味来,狐疑地抬头看着沈酌: “所以那个岳处长……” 沈酌:“?” “尼尔森,荣亓,还有那个岳处长……” 沈酌一秒变脸,冷漠道:“闭嘴。” 直升机呼啸划过清晨的天穹,硝烟未尽的进化医院越去越远。杨小刀悻悻地缩在沈酌身侧,不时用纯洁、正直而批评的眼神偷瞄他,但从表情看明显是只敢腹诽不敢言。 · 申海机场。 伴随巨大轰鸣声,国际总署专机向跑道俯冲降落,几分钟滑行后,银蓝色的湾流G550缓缓停在了停机坪上。 “我是申海市监察官沈酌,我现在不能接听,请在稍后留言……” 尼尔森挂断电话,面沉如水。身边的秘书低声劝道:“也许SHEN监察待会就接了。现在他还在气头上……” “不可能。”尼尔森冷冷道,“沈酌从不在我身上浪费那些无用的情绪。” 秘书一时语塞。 “他一定是做什么去了。”尼尔森狐疑地眯起眼睛,“但不至于……十大监察都被下过封口令了,没人会告诉他那个办法……” 白日梦的破解方法是不可能一辈子瞒着沈酌的,但幸好他也不用瞒一辈子,只要拖过24个小时的黄金救治期就可以。之后即便白晟真的死了,他也有绝佳的说辞能面对联合国安理会,毕竟他保下了沈酌的命——卡梅伦那老狐狸搞不好还得上门来谢谢他。 唯一棘手的是沈酌。 即便是奥丁之狼也不能接受与沈酌翻脸的风险,不论是从权利地位角度上来说,还是从全天下人都以为他根本没有的私人感情上来说。 白晟死亡那一刻,那个叫荣亓的进化者肯定会立刻来犯。他必须亲自陪在沈酌身边予以保护,那将是他挽回沈酌感情的唯一机会。 专机舱门打开,尼尔森带着随从走下舷梯,第一眼就看见了停机坪上前来迎接的车,以及车门边面带微笑的年轻B级进化者。 ——尼尔森认识他,这人的名字叫陈淼。 国际总署里有几百个A级进化者,很多人甚至都没有在总署长面前留下名字的机会,但尼尔森却清清楚楚知道陈淼的年龄、异能、毕业院校,以及这个年轻人每次去巴塞尔出差时最喜欢逛的那家甜品店。甚至不仅尼尔森,国际总署里很多身居高位的长官也都对这个年轻B级亲热客气有加,原因很简单,这个人是沈酌亲手带出来的学生之一。 讨好他不一定能讨好到沈酌,但得罪他一定会把沈酌往死里得罪。 “——总署长!”陈淼快步迎上前,作势就要敬礼:“真是太抱歉了,我们也是半个小时前才知道您大驾光临的消息,监察官立刻就派我来专门迎接您……” 尼尔森迅速按住了陈淼要敬礼的手,微笑着紧紧一握,任谁见了奥丁之狼这副和蔼可亲的面孔都要怀疑自己眼睛出了问题:“你们SHEN监察人呢?” 陈淼真诚地道:“鄙辖区唯一的S级进化者遭遇不测,监察官十分自责,觉得自己没有行使好保护进化者的责任。” 尼尔森笑容微凝。 风刮过停机坪,众人都陷入了难以言喻的沉默。 “所以监察官开会去了。”陈淼满怀歉意道,“明确管理、深耕细则,关于如何更好保护辖区内进化者人身财产安全的全体研讨会。” 尼尔森大概用了好几秒才理解这段英文翻译中的每一个单词,那双冰蓝色的眼珠慢慢变成了风雨欲来的阴灰,然后张了张口,缓慢地、一字一字地加重语气问: “……你们SHEN监察到底干什么去了?!” 手机嗡地一声震响。 秘书低头一看,脸色剧变,快步上前低声道:“总署长,是岳监察发来的通知。” 尼尔森心里已经有了最坏的预感,他拿起手机一扫,霎时闭上了眼睛。 【目标血清已被SHEN监察取走】 【我让他取的,是我的责任】 陈淼完全不用看就知道那消息是什么,笑吟吟面对着眼前这个凌驾于全球进化者之上的总署长,甚至连嘴角礼貌的弧度都没变化半分。直到尼尔森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睛,几乎是从牙关里道: “你们这样做会害死沈酌,知道吗?!” “总署长,”陈淼从容回答,“我是学长的人,我无条件信任并遵从学长下达的一切命令。” 尼尔森深吸一口气,终于明白自己无数次都没法把钉子插进申海的原因是什么了:“沈酌到底在哪里?” “实验室。”陈淼抬手看了眼表,挑眉劝道:“不过您不用赶过去了,白日梦异能药剂应该已经培养出来了。” “……” “学长说他能做到,他就一定能做到。”年轻的B级进化者站在尼尔森面前,语气十分平静:“他一定能带白哥平安回来,就像他一直竭尽全力保护着我们所有人。” · 噗呲一声轻微声响,寒气在培养箱被打开时一涌而出,研究主任小心翼翼捧出一支混杂着幽蓝色光点的血清。 那是利用苏寄桥血清培养出的,能使人产生A级进化的基因干扰素。 “正常A级基因干扰素可以维持40分钟以上效果,但这支药剂的培养时间太短,属于阶段性临时产品,效果大概只有30秒。”研究主任递给水溶花,不由还是感叹了一句:“药剂只能作用于人类身体,幸亏水医生现在是人身,不然还得临时去找个人来……” 水溶花面无异色,接过药剂,再一次向沈酌确认:“您准备好了吗?” 申海市的HRG实验室坐落在进化专科医院地底,规模与当年在研究院时不可同日而语,用业内眼光来看几乎称得上是可怜了。 不过也幸亏如此,这座微型实验室才没有招来外界众多居心叵测的目光,得以在申海市监察处的保护之下残喘至今。 白晟已经从特护病房里被转移下来了,双目紧闭,沉沉昏睡,躺在实验室正中的一张病床上。所幸S级身体素质强悍,持续二十多个小时的幻觉折磨并没有对中枢神经和心肺系统造成太大影响,换作A级的话就算能从梦中醒来,身体上的后遗症也足够去掉半条命。 沈酌没有回答,反手脱下西装外套,坐在病床边一张扶手椅里,单手把白衬衣纽扣一颗颗解开。 众研究员早已训练有素,把各色导线和电极片贴在他身上,一一连接生命监护装置和实时脑部扫描,最后主任亲自往他手背扎了一枚静脉输液针,输液袋里赫然是一种血色不明液体。 水溶花奇道:“这是……” “神经元刺激剂。”沈酌衬衣只系了两个扣,修长脖颈线条蜿蜒,锁骨向下隐没进阴影里:“当年HRG的衍生产品之一,一旦监测到大脑进入某种深度幻觉状态就可以开始滴注,60秒内对大脑皮质造成强烈刺激,从而减轻幻觉影响。” “……会有后遗症吗?”水溶花忍不住问。 “会。95%的受药者会在三天内突发性情大变。”沈酌说,“如果到时候我强迫你们加班,或者无理由取消你们的季度奖金,请你们勇敢地站起来反对我。” 众研究员都笑了起来。 水溶花松开衣领,一针扎进自己侧颈血管,干净利索地将血清按到底,微笑回答:“我们会等你醒来发三倍季度奖的,监察官。” 一股属于苏寄桥的力量迅速笼罩她全身,异能辐射急剧提升,监测仪发出滴!滴!滴!的狂响。 沈酌伸出那只扎着针头的手,用力握住病床上白晟的一只手掌,平静注视水溶花。 下一秒,女医生五指向沈酌唰然展开,幽蓝光芒半空暴起,强悍无形的精神力扑面而来! ——A级异能白日梦触发。 千万致命碎光笼罩沈酌全身,瞬间他向后仰倒,五感抽离,现实中光芒雪白的实验室如退潮一般迅速远去。 他的意识向下疾速坠落,沉进了熊熊燃烧的烈焰地狱。 四面八方,铺天盖地,都是恐怖的冲天大火。 小男孩躺在地上,茫然注视着眼前因烧灼而开裂的地面,半边身体已经被烧成了焦黑的骷髅,手指血肉烧糊脱落,只剩下光秃秃的焦骨。 “……救命啊……” “救救我们……” 不远处那辆撞毁的汽车里仍然断断续续地传来呼唤,火焰中甚至传来拍打车窗的绝望声响,然而他真的走不动了。 真的太痛了。 有没有人来救救我?他迷迷糊糊地想。 有没有人拉我一把,有没有人会来救我? 死亡突然变成了一个充满诱惑又近在咫尺的选项。它那么舒服,那么轻易,只要堵住耳朵不再听、闭上眼睛不再看,只要停下脚步沉沉睡去,就再也不会感觉到痛了。 “对不起,”小男孩喃喃道,干裂流血的眼皮越来越沉。 我那么努力地想改变因果,但我太弱了,我救不出你们……对不起。 “……我们还活着,我们还活着啊!” “我们是你的爸爸妈妈啊!” “白晟!白晟!白晟!!——” 仿佛一根滚烫的钢针刺进心脏,五脏六腑剧痛痉挛。 白晟遽然睁开眼睛。 他喘着炙热的血气,再一次摇摇晃晃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向前走去。碳化的脚骨在身后拖出焦黑痕迹,每一步都痛彻心肺。但与生俱来的疯狂、耿耿于怀的悔恨、刻进骨髓的执念,都在脊梁中支撑着他,哪怕最后一刻被烧成碳也不能停息。 不能倒下,不能倒下。 八岁那年,血色长街尽头,孩童用稚嫩的声音发誓此生永远不站在围观人群之后,哪怕未来刀山火海,也要站出去伸出第一双施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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