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吵,烦死了。 这也就罢了,那家伙身高腿长,确实看上去像个体育生。 可他成绩居然也不错? 成绩好就是最好的免死金牌,即便孟舟做些出格的事,老师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成年人总能一眼认出学生群体中一呼百应的头狼,大多时候,他们不会去阻止这种自发拥护,而是任其坐大,关键时刻为己所用。 如果说学校有谁能和孟舟的人气抗衡的话,那也只有他的姐姐孟横。东越一中仿佛被孟家两姐弟统治了一般,别的学校校花校草传绯闻、谈恋爱,他们学校的校花校草是姐弟,还天天针锋相对。 这太诡异了,江星野阴暗地想,孟舟一定是装的,怎么可能有人长得好,人缘好,四肢发达,笑起来傻里傻气,头脑还不简单? 就像他骗父母,自己在学校适应得很好,交了很多新朋友一样,他想让阿咪少流些泪,父亲少骂自己,伪装是必须的。 实际上,他一个朋友都没有。 第一天报道的时候,他满怀希望地登上讲台,擦掉王老师写下的“江星野”,拿起粉笔,背对同学们重新在黑板上写下“则枝”两个字。他希望大家记住的是“则枝”,而不是那个都没多少人念过的“江星野”。 悉悉窣窣的笑声悄然在身后响起,江星野手上的粉笔抖动起来,粉灰扑簌落下,歪歪扭扭的“枝”写到最后一划,扭曲得更厉害了。他知道自己汉字写得不好看,但只是简单的一横一竖也耗费了他的全部力气。 他深吸一口气,勉强露出友善的微笑,再转回身对同学们说:“大家好,我叫则……” 台下再也不是刚才那种忍笑的动静,而是哄堂大笑。 江星野愣在讲台上,不知所措,耳朵里再度响起病中那种耳鸣。 后来他才知道,同学们大笑是笑他的普通话不标准,有种奇怪的腔调。 但在滇省的学校,大家的普通话都混杂了本民族的口音,江星野从没觉得自己和别人有什么不同,更不会觉得自己普通话讲得很烂。一来到所谓的大城市,每个人好像都有权力嘲笑他怪怪的口音,他们一脸遗憾地说,“你是少数民族呀,那难怪了”,背地里学他的口音取乐。 明明他们的南方口音,也没有多标准。 但这还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他的身体发生了180°的转变。 他变胖了,不可思议地越来越胖。 这事的罪魁祸首是他父亲,因为父亲第一次见他时,就觉得江星野不够壮实,回来东越市他又大病一场,让父亲更坚定了儿子在滇省没吃饱的想法。 自从他病愈,家里的碳水炸弹、大鱼大肉、重油重辣就没断过,父亲工资并不高,为了这些食材没少费力气,谁不吃就是不知好歹。 阿咪看不过眼,想劝丈夫:“我们西南口味都没你做的菜这么重口,你……真是江南人?” “星星现在是青春期,代谢快,吃这些没问题。”父亲摆摆手,浑然不在意。 他的父爱就是这样,简单粗暴,像山似的压过来,从不管江星野接不接受,喜不喜欢。 江星野如果敢拒绝,父亲就会拿出审讯犯人的态度,饿几顿,扇几个耳光,吓唬几句,再“动之以情”,一套组合拳下来,什么钢筋铁骨都会屈服,何况儿子。 父亲是个警察,他也是第一次当爸爸,能想到的只有这种工作上最快捷最有效的办法。他太忙了,有案子的时候,经常好几天甚至几周不回家,不过这并不妨碍养肥大计的推进,因为江星野的阿咪是他最忠实的信徒。 终于,他成功让自己儿子的体重,飙到170斤。 那天父亲好不容易回趟家,一打开家门,惊讶地发现家里采光变差了,不大的两室一厅好像多了一堵墙,一堵他亲手铸的肉墙。 他愣了一下,太久没见儿子,显然他也有些意外他胖成这样,但嘴上还是安慰江星野说:“男孩胖点也挺好,又不是女孩。” 江星野想笑,但是肉太厚了,嘴在脸上是一条缝,唇角微微动了动,笑意就像涟漪一样消失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江星野把肥厚的手伸进枕头下,拿出压在里面的一把短刀,刀鞘上镶嵌着松绿宝石,在月光下幽幽地闪着光。 那是离开村子的时候,老祖母送给他的。 她说这把刀是家里最漂亮的刀,而他是他们那一代最漂亮、最骁勇的摩梭男儿,这把刀毫无疑问属于江星野。 江星野拔出刀,刀尖微翘,刀面雪亮,照出他现在胖嘟嘟的那张脸。 好丑。 像看见了什么恶鬼,江星野手一抖,刀从手上滑落,重重在木地板上敲出一声响,像砸在心脏上的一记提示,提示他,他已经配不上这把刀。 冬去春来,江星野17岁,天气越来越暖和,空气吸饱水,一般人走在其中都觉得肉身沉重,何况是他这种胖子,春衫也无法像羽绒服那样,帮他掩饰多出的肥肉。同学们的关注点,也渐渐从他奇怪的口音,神秘的出身,变成了他的胖。 一个胖字,压扁了江星野身上所有的特性,脂肪让他五官不再分明,变成模糊的一团,美丽被肥肉挤压、吞噬,再也看不到了。 他瘦的时期太短暂,新的记忆很快冲刷掉原有的印象,好的时候,同学们会说他是个“顺眼的胖子”,更多的时候,他们指着他下垂的眼睛和鼓出来的腮帮子,笑嘻嘻叫他“流氓兔”。 那是一只韩国的肥兔子,曾经风靡一时的卡通形象,下垂眯眯眼,痴肥的样子十分搞笑。 胖子一般都会被当成搞笑角色,每个班级总有这样的角色,即使胖子本人根本没有这个意愿,也抵挡不住这样的“民心所向”。 江星野不想上学了,他想回家,回泸沽湖畔、格姆山下的那个木楞房。但他也知道父亲绝不会同意,父亲花了好大功夫才把他学籍转过来,怎么可能任他半途而废? 他也不能报复同学,那把短刀他藏在书包里很久,刀鞘被他摸得温热,可刀始终没有出过鞘。 因为这种复仇方式太容易被发现了。 一旦被发现,老师不会袒护他,父亲知道了只会暴怒,骂他怎么会这么娇气,跟个娘们一样,在意身材在意脸,同学说两句怎么了? 是啊,同学只是叫他流氓兔,揪他的肥肉,把他的头当皮球拍,叫他像小丑一样给他们表演摩梭话,摩梭人的舞蹈。 仅此而已,不是吗? 被人袒护,是孟舟那种深受宠爱的人才有的权利,他没有那种东西。 所以每天他照常起床洗漱离开家,不走远,躲在小区草丛里,等父母都去上班后,再偷偷返回家,定好闹钟,钻进被窝,把自己放逐到梦里,梦里有水波荡漾的泸沽湖,有森森的古栎树,有黑漆漆的阿苦,和白发苍苍的阿妈。 闹钟一响,他就如丧考妣地钻出被窝,出门,假装放学回来。 比起睡眠,他更想吃东西的。胃里好像有个黑洞,明明吃得很多,却仍时常感觉饥饿,不吃点东西,他会焦虑得汗流浃背,耳鸣纠缠不休。但睡着了,这些症状会消停些。 很多年以后,江星野才知道自己那时候心理出了问题。他停不下进食的嘴,减肥无从谈起,因为源源不断的食欲是他的求生欲发出的求救信号,可是没有人听见,他自己也没有听见。 那天他刚定好闹钟,门锁就响了,父亲打开门看见他放在玄关的鞋子,冲进卧室把他从被窝坟里揪出来,怒不可遏地给了他一个耳光:“你逃学?江星野,你竟然逃学?!” “对!我讨厌上学!”江星野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嘶声尖叫,像念仇人的名字一样大喊父亲的名字,“于湛波,我讨厌你,讨厌那所学校,我要回家!” 他拼命扭动身躯,挣脱父亲的大手,这时他竟然有点庆幸自己胖,胖得父亲这样健壮的男人也拿不住他。 于湛波脸色发黑,他没料到这个平时默不吭声甚至有点阴郁的小胖子,竟然从来没把这个两居室当作他的家,小胖子暗暗用这种方式反抗自己,还敢叫他的大名,这是当爹的奇耻大辱。 他把江星野狠狠揍了一顿,哪怕儿子已经是个17岁的少年。等到阿咪回来,家里已经一片狼藉。 事后于湛波不是不后悔,可他是父亲,这世上哪有当爹的给儿子道歉的道理,那不是黑白颠倒了吗? 他看着儿子躺在床上,像一滩被剁碎的肉,两只浅棕色的眼睛无神地盯着天花板,他不知道该对江星野说什么,难道说他那几天在追一个大案,压力很大,忘了东西在家里,回家拿的时候,儿子正好撞枪口上了吗? 直到此刻,于湛波才发现,自己是个失败的父亲。 江星野在床上躺了几天,最终还是上学去了。阿咪说她和父亲长谈过一次,于湛波松口说,他会送他回村里,但手续很复杂,一时还走不了,让他再忍耐一下。 “那阿咪你呢,和我一起回家吗?”江星野眼珠移动,看着自己的阿咪,自己胖成这样,阿咪却还和从前一样美,她有一双和他一样的下垂眼,低眉垂目的时候,尤其美得令人怜惜。 他的阿咪躲开了他的视线,低声说:“这里就是我的家。” 江星野笑笑,不出所料,这里是阿咪的家,她已经在东越市扎根了,而他是移植失败、被人抛弃的植物。 反正他快走了,就快解脱了,心情好的人总容易原谅别人。阿咪的汉名叫江娜珠,这个女人给了他肉身和姓名,他如何能怪她? 于湛波说得不错,他在学校读书,是需要忍耐的。除了忍耐,江星野也有别的办法让自己舒服点。 最长的课间休息时间,他会离开教室,躲到教学楼背后的旧实验楼听听力。 东越一中建成新实验楼之后,这栋旧实验楼每年都传说要拆掉,但每年又都留下来了。这里无人打理,墙壁上长满了青苔和霉斑,和缠绕在一起挂满墙的爬山虎,楼下铁门锈蚀,挂着一把大锁。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栋旧实验楼成了许多校园怪谈的舞台,所以大部分学生都不敢来。但江星野一点也不害怕,他觉得这个绿阴阴的楼,和自己从小长大的林子有几分相似,躲在这里,没有人会来骚扰他,没人会叫他流氓兔。 楼下那把大锁其实早就坏了,他随便扯两下,门就能打开。今天他也和往常一样,趁大家都去操场集体做广播体操的时候,一个人戴着耳机走进这座旧楼。 耳机里播放的是普通话的学习课件,他现在普通话其实已经很标准,但在那些字正腔圆的朗读声中,江星野会感觉心情很平静,很超然,所以他很爱听。 现在想起来,那些人笑他的口音,也许并不是他真的讲得很怪,而是他和他们处处都不一样,口音这种有标准的东西,是最容易指摘他不对的地方。现在他们有了胖这个焦点,普通话便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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