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头开始学汉文化不是件容易的事,江星野的功课并不算很好,欣慰的是,班上同学什么民族的都有,大家水平都参差不齐,尚可接受。 可今年高一才读了一段时间,麻烦就来了。 老祖母召集家族所有人在母屋开会,协商讨论如何开源节流,因着今年家里情况越发窘迫,公平起见,全家老少连吃饭都是份额固定的分餐制,一模一样。 讨论来讨论去,阿塔舅舅提议,省掉江星野这笔上学的支出,每年会轻松不少。 他说,读书能基本识字就够了,浪费那么多钱和时间,又不能帮家里多种一点粮食,多抓一只野兔。大家都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听到这个提议,江星野并不意外,他早知道自己会被舍弃。摩梭是母系氏族,一大家子都聚居在木楞房的四合院,财产也是共有,他没有权力要求家里为他的个人前途出这笔钱。 少年沉默着,不等家庭会议开完,起身就往外走。 阿塔舅舅见他如此没礼数,黝黑的脸在火光下涨得通红,骂道:“没规矩,果然是汉人的野种。” “阿塔!”阿咪气得一下站起来,瘦弱的身子晃了晃,胸口起伏不定,却也只叫得出这一声,说不出别的。 虽然摩梭女子与男子走婚后,孩子确实是带回自己母家养大,但阿咪走婚的对象是汉人,对方与她春风一度后一走了之,再无音信。 十六年,足够江星野从牙牙学语的小团子,长成心事都藏起来的少年,这期间那个便宜爹从未露过面,阿咪心里有愧。 阿塔舅舅盯着江星野的背影,说那些话他并不后悔。如果当初妹妹是和村内男子走婚,即便对方生活重心仍在自己母家,也绝不会如此绝情,对妻儿不闻不问,这一怨,连带看江星野这个混血也不顺眼。 江星野感觉到身后各种目光刺来,只是脚步稍顿,伴随老祖母的叹息,离开了母屋。 晚上,老祖母偷偷来到他和阿咪的屋子,传统的摩梭建筑是没有窗的,屋里只有一盏被熏黑的灯,惨淡地照在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 老人抓着江星野的手,流下泪来:“则枝,阿妈对不起你,对不起。” “老祖母”其实是汉人的叫法,她是阿咪的生母,母女连心,她一哭,阿咪也跟着哭了。 江星野也和她亲,小时候几乎天天粘着她“阿妈”长“阿妈”短。但现在他毕竟长大了,不该撒娇,也不能让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在自己面前哭。 江星野拭去二人脸上的泪水,柔声安抚:“阿妈,阿咪,哭什么?上学有什么稀罕,还不如在家帮忙干活呢。” 那一夜却是无眠。 江星野躺在床上,望着黑漆漆的屋顶心想,他也没那么想上学,还是在家好玩,外面的世界也就那样吧,同学们讨论的电视剧、娱乐明星他都没看过、没听过,他和他们根本没有共同语言,去上学也没什么意思。 如此休学在家,一休就休到年末。 江星野的脸被冷风吹得麻木,天生的下垂眼更添了几分厌世的味道,他端着做好的狗饭,走到畜厩,却一根狗毛都没看见。 阿苦那条傻狗,又不知道溜哪去了,瘸了条腿,还这么爱往外跑,不知道是智商太低,还是忘性太大。 狗饭渐渐冷掉,正当他准备动身去找狗时,熟悉的狗味热烘烘地朝他扑过来,通体油亮顺滑的黑狗丢下嘴里叼着的柴火,一瘸一拐绕着江星野,蹭他的裤腿邀功。 江星野蹲下来放下食盆,抚摸阿苦毛绒绒的狗头,脸上难得有一丝笑意:“这么早出去就为了捡几根柴火?傻狗。饭凉了,我给你拿去热热。” 他起身正准备折回灶台热饭,却咚的一声撞上一个人。那人人高马大,被他撞了纹丝不动,反而牢牢擒住他的双肩,声音里满含喜悦地问道:“你是星星吧?” 宽大的手掌捏着江星野嶙峋的肩膀,那人皱了皱眉,责备道:“怎么这么瘦?” 江星野不耐烦地抬起头,看见一张陌生男子的脸,那张脸很正派,是那种突然在你家,你也不会怀疑他心怀鬼胎的正。皮肤白皙,一眼瞧得出的是个汉人,一双眼睛猛盯着他不放,太过用力,眼圈都红了。 莫名其妙,江星野心想,哪来的游客,竟然跑到他们家来了?还乱叫什么“星星”。“江星野”这个汉名,家里除了阿咪基本没人会叫,这人怎么知道? 他本能地感觉到不祥,难道今晨火塘的火真是一种预兆?江星野用力推开男人,往母屋的方向跑,屋檐下一粒冰凉忽然随风砸在脸上。 竟然下雪了。 冷了那么多天,村里终于下雪了。 这场几年不遇的雪,为山下的古栎树换上银叶子,也不由分说地为江星野带来一个“父亲”,一个缺席多年,一出现就扭转他生活轨迹的男性。 几乎是一踏上东越市的土地,江星野就讨厌上这个城市。 江南的湿冷,气温看上去是杀伤力不强的几度,却冻得他骨头缝里都冒着丝丝冷气,待在室内也忍不住发抖跺脚,刁钻又狡猾。 很快他就被这股湿寒中击倒,高烧39℃卧床不起。 这很奇怪。江星野身体一向很好,以往随家人天不亮去打猎,活动开筋骨就会脱掉袍子,露出精瘦的膀子,热气腾腾,从不怕受凉。 可他现在怎么会孱弱成这样?病得只能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厚厚的棉被压在身上,像坟墓一样沉重,让他呼吸困难,逃不了也不敢逃,外面比坟墓更可怕。 父亲在阿咪在外面客厅里吵架,他听不分明,但他猜得到他们在吵什么。 阿咪说不该带江星野离开老家,父亲却说把他从泸沽湖畔接回这里,是为他着想,待在那种乡下地方能有什么出息,回大城市上学才是正道。 父亲把什么都办妥了,就等他拎包上学去,谁知道他竟然病了,计划泡汤,怎么能不生气? 阿咪似乎又哭了,自从来到这个新家,她似乎总在哭,父亲训斥了她几句,大概是说哭有什么用,烧要是再降不下来,就送医院,要相信科学,信什么鸡骨头占卜。 耳朵里嗡鸣声声,像盛夏的蝉鸣一样持久不衰。 被病毒烧坏的脑子胡思乱想,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好像确实回到了泸沽湖的夏天,他几乎赤裸地躺在猪槽船窄窄的船身里,怀里抱着热腾腾的黑狗,在海水一样幽蓝的湖面上飘荡,不知要飘到哪里去。 小狗湿乎乎的鼻头蹭蹭他的脸颊,带来一丝清爽的凉意,两只黑溜溜的眼睛亮得毫无杂质,江星野心头酸涩,抱紧小狗,叫它的名字:“阿苦,我好想你。” 阿苦是在他13岁成年礼时阿咪送给他的礼物,在摩梭人的神话传说里,狗原本能活一百岁,人只能活十几岁,为了摆脱短命的命运,人类请求和狗互换寿命,狗答应了,所以狗对他们意义很特别。 收到礼物那天,阿苦还是只路都不会走的奶狗,江星野把它抱在怀里,亲亲它的额头说:“我不要换命,我要阿苦你一直陪着我。” 可是他离开滇省,却没能带阿苦一起走,父亲说路途遥远,不适合带动物上路。这话说得很有道理,江星野只能同意。 江星野狠心堵上耳朵,不去听阿苦跟在汽车后面汪汪直叫,叫声那么嘶哑凄厉,堵也堵不住。他甚至没有勇气回头看一眼,不敢看那双黑眼睛有多失望。 他竟然对一条狗食言了。 这一场病足足生了一周,去东越一中报道的时候,江星野还有些虚,走起路来有些头重脚轻。父母因为上次的病,产生了心理阴影,只要他出门,帽子围巾耳罩全副武装,戴得脸都看不全乎,身材也因为蓬松的羽绒服臃肿得像个灯笼,好丑。 手续办完,他和班主任王老师走在教学楼的走廊上,王老师很热情地给他介绍学校的布局,班级的情况等等,像是怕他听不懂普通话,她的语速很慢。 江星野听得有些无语,他觉得自己汉话学得很优秀,根本用不着被这样“照顾”,但老师也是好意,特意说出来,好像不太好。 正是课间休息,走廊上有不少同学说话聊天,但音量都很轻,更多人仍坐在教室里看书写字,江星野心中一凛,心说不愧是市里最好的学校,学习氛围好浓,连他都不由自主把声音放轻了。 眼看着上课时间将近,王老师还在慢速滔滔不绝,江星野觉得也该打断好心老师的长篇大论了,刚叫了声“王老师”,前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江星野抬眼望去,走廊尽头一伙人打打闹闹朝他们走来,欢声笑语的模样放肆张扬,全然不似其他同学那么小心翼翼。 尤其是为首的那个高个子男生,明明是隆冬时节,他却只穿了一件厚点的运动卫衣,四肢修长有力,一边说话一边做出空气投篮的动作,一双眼睛又黑又亮,顾盼神飞。 “孟舟!”王老师拿起手上的教案就往那男生头上打,语速瞬间恢复正常,“说了多少遍,不要在走廊上打闹追逐!” 被称作孟舟的男生嘿嘿一笑,犬牙微露,吐了吐舌头,举起双手以示清白:“王老师,你可冤枉我了,我只是在指点同学打篮球,你们说是不是?” 他身边那些男生顿时笑成一团:“是啊是啊,谁不知道孟哥的篮球打得好!” 一群人嘻嘻哈哈,簇拥着孟舟就准备溜之大吉,不料王老师又说:“走廊又不是篮球场,跳来跳去,撞到同学怎么办?”说着把江星野往前一推,控诉道:“你们刚刚差点就撞到新来的学弟。” 江星野想说,其实他们离自己还有距离,撞不到的,而且对方速度太慢,以前在山里见到野猪,他都能闪避及时,何况几个人。 还没来得及出口,他的脑袋就被那个孟舟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拍得头上的绒帽压得更低了,眼睛都被挡住大半,视野半昏半明之间,他听见少年的笑声在耳罩边闷闷地响起:“对不起啦,学弟。” 这个人好自来熟啊,江星野心想,和自己不是一路的,虽然他的眼睛有点像阿苦。
第56章 万人迷和流氓兔 有的人天生就会吸引别人的目光。 孟舟就是这种人,自从那天在走廊见过一次之后,江星野发现“孟舟”这个名字,简直就像江南的湿气似的,无处不在。 走到哪里,他的身边都围着一帮人,手脚缠住他,目光黏住他,无数张嘴咧开翘起,说的都是同一个名字。 因为读书晚,同样的年纪,江星野读高一,却得叫高二的孟舟学长,幸亏他们的教室并不在同一层,两个人很少再在走廊上相遇。 但当江星野路过楼道口,倚在教室窗旁,在实验室做实验,都能听见远远从操场传来的欢呼—— 孟舟,孟舟,孟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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