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病房,卢格才知道,父亲来了,要将他带回城里。 父母爆发激烈的争吵,他头痛欲裂,在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时跌跌撞撞跑进走廊,犯病似的急促呼吸。 他喘不过气了,不管是施厘珍的突然死亡,还是父母丑态百出的争吵。 他扶着墙壁,漫无目的地朝楼梯走去,眼泪无声地落下。 多么希望珍珍还在,那么他就可以去找珍珍,向珍珍倾述这一腔苦闷。 来到楼梯时,他听见一阵脚步声,几名医生快步从楼上下来,其中一人正是拿走洋娃娃的那一位。 “你真放在检查室了?” “真放了!我上午还看到过,那玩具脏死了,摸着腻手,还香,孩子把糖水给打翻了,我想空了洗干净,再还给家属。” “那怎么不见了?” “我怎么知道?” “去问问家属吧……” 卢格一听就明白,他们说的是施厘珍的洋娃娃。 可是洋娃娃上怎么会有糖水? 卢格百思不得其解,即便他再聪明,终究只是个小孩子,尚未见过人心之险恶,在巨大的悲伤下,连怀疑的余力都没有。 他以为自己还能在白苑镇待上一段时间,起码待到施厘珍下葬,他想去送她最后一程。 没想到当天晚上,他就被愤怒的父亲强行带走。 父亲痛斥母亲和外祖父一家,并将他送去当地最好的医院,他接受治疗期间,父母离婚,父亲禁止母亲与他见面,而他直到成年,亦再未去过那个有他一生中最美好回忆,亦有最痛苦回忆的小镇。 他始终记得那个生命停驻在春暖花开时节的女孩,记得关于她的一切。失去她之后,他曾经再一次变得沉默寡言,但又在某个时刻振作起来。因为他答应过女孩,要为她的舞步写故事。 中学时代,他优秀得如同高岭之花。校园里有很多人倾慕他,而他永远只报以客气而疏离微笑。他没有朋友,却也不孤僻,和所有人保持着距离感。 人们总是热衷为优秀而英俊的人找借口,连老师都说——卢格只是比较内向。 内向有时只是阴沉的烟雾弹。 随着年龄增长,小时候被放过的东西再一次浮现在脑海。 他想起施厘淼那古怪的行径。 当年,他以为施厘淼偷走洋娃娃并烧掉是出于对姐姐的想念。可谁在想念死去的亲人时,眼神阴鸷得像个杀人犯? 施厘淼那时才多少岁来着? 一个那么小的女孩,怎么会有那样的眼神? 如果说童年的卢格尚且是一张苍白的纸,长大后的他,已经在纸上涂满浓墨一般的黑。 留学时,同学因为使用了果香味香水被马蜂袭击,险些丧命一事,令他想到了最肮脏,最邪恶的一种可能,而这种可能也许最接近真相。 ——施家有两个女儿,大女儿施厘珍处处优秀,性格与外表皆无可挑剔,无论在学校还是在家里都是最引人注目的存在;小女儿施厘淼却要逊色许多,明明成绩和长相也不错,但姐姐的光芒过于盛大,将她映衬得像个无光的行星。 没有人愿意生活在别人的阴影下,哪怕这个人是自己的姐姐。 人类是求生欲极强的生物,骨子里充斥着残忍的竞争。施厘淼发现,大约不管自己如何努力,姐姐永远比自己厉害。小小年纪的她,就像那些受本能驱使的野兽一般,想要战胜姐姐,战胜不了,那就只能让姐姐消失。 那一年,也许是从别处听说,也许是自己查询得知,施厘淼发现马蜂可以杀死一个人,而这些残暴的小东西喜欢甜蜜的味道。 她一步步完善自己的计划,发现油菜花田附近有不止一个马蜂窝,于是用攒下的零花钱买了一罐蜂蜜藏在家中,计算好路线以及“迷路”所需要的时间…… 终于,在父母都不在家的一天,她找到了绝佳机会。 “姐姐,镇外的油菜花开了,今天天气这么好,我们去花田里玩吧!” 施厘珍正在写作业,闻言有些惊讶。内向的妹妹几乎没有向她提出过任何要求,这次居然邀请她一起出去玩。 “可是妈妈叫我们好好待在家里。”施厘珍说。 “他们不会知道的。”施厘淼眼中全是祈求,“姐姐,你就带我去吧,求求你!” 经不住妹妹的软磨硬泡,施厘珍同意了。 施厘淼兴高采烈,“姐姐,你去换最好看的衣服吧!春游要打扮得漂漂亮亮!” 施厘珍不疑有他,换好衣服出来时,见施厘淼背着一个斜挎包,里面有些鼓,像是装着水壶,双手抱着洋娃娃。 “我们要带它去吗?”施厘珍问。 “带吧带吧!”施厘淼说:“姐姐不是最喜欢这个洋娃娃吗?” 施厘珍笑道:“好。” 两个穿着漂亮连衣裙的女孩向镇外的油菜花田走去,玩了一会儿后,施厘淼带着施厘珍一步步靠近马蜂窝。 施厘珍浑然不觉,还编了一个花环想要送给妹妹。 施厘淼将花环戴在姐姐头上,“还是姐姐戴着好看。” 两姐妹坐下休息,施厘淼将洋娃娃放在腿上,从斜挎包拿出水壶,作势要喝,中途却手一抖,里面粘稠的蜂蜜水全都倒在了洋娃娃上。 “哎呀!”施厘淼惊叫一声,赶紧将洋娃娃扔到施厘珍身上,“姐姐,对不起!” 施厘珍吓一跳,洋娃娃身上的水已经沾到她的裙子上。 “姐姐,你帮我拿一下!”施厘淼不停道歉,“我刚才看到那边有个小池塘,我去装点水过来!” 情急之下,施厘珍也不知道怎么办,下意识道:“没事的,回去再洗也行。” “不不不,妈妈知道洋娃娃脏了会骂我。”施厘淼眼睛红了,“姐姐你别动,我马上就回来,你走了我一会儿找不到你。” 见施厘淼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施厘珍心软了,有些不安地坐下,还特意将洋娃娃抱在胸前,让施厘淼放心,“好的,我就在这里等你。” 施厘淼小小的身影消失在花田里,许久没有动静。而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响动越来越近,施厘珍回头一看,只见一大片黑压压的马蜂正向她冲来。 不是所有小孩都知道,糖水的香甜气息会引来马蜂。 施厘淼根本不知道这是妹妹的阴谋,尖叫着逃跑,怀里却死死抱着洋娃娃。 她哪里逃得过马蜂的围剿,她抱在怀里的东西成了致命的诱饵。 “救命啊……救命啊……” 女孩的求救声渐渐变得细弱,被马蜂翅膀的振动覆盖。 而她的妹妹根本没有去池塘,而是藏在远处,静静地等待天黑,等待她死去。 计划里有“迷路”这一项。可施厘淼对这片油菜花田早已熟悉得像自己的家园,她在镇外徘徊,假装找不到路,等到天色彻底黑下去,才哭哭啼啼跑向医院。 “医生,救救我姐姐!” “妈妈,姐姐被马蜂蛰了!” “她在油菜花田,你们快去救她啊!” 救护车赶到时,施厘珍只剩下最后一口气,杨芳当场晕厥,施厘淼却发现自己百密一疏,忘了藏起那个洋娃娃。 好在天黑之前气温不低,洋娃娃和施厘珍的衣服已经干了,洋娃娃上有很多污泥,像施厘珍一样,仿佛死了过去。 她想要大笑。 她终于不用再生活在阴影下。她就要有自己的人生了。 可她只能哭,哭得撕心裂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抢救室外,医生宣告施厘珍死亡。 施厘淼长出一口气的同时,看见一位医生拿走了洋娃娃。 洋娃娃上有秘密,她一定要将它拿回来,并且烧掉。 在拆迁区,火光照亮她稚嫩却扭曲的脸。她成功了,快乐震撼着她的胸膛,挤出极其沉闷的哼笑。 卢格睁开眼,眼中的阴影如同一朵黑色的火。 他空有推理,却没有证据。 他必须找到施厘淼,拷问当年的真相。 毕业之后,卢格回到国内,一边寻找记忆中的小女孩,一边创办工作室。 时隔多年,想要找到一个人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他的工作室在业内已经渐渐有了名气,他却仍然没有找到施厘淼。 直到四年前,他因为工作原因与“浮生”合作,与施厘淼意外相逢。 面前的女人干练、漂亮,与当初烧洋娃娃的小女孩已经判若两人。 卢格没有声张,暗地里调查,确定对方的确是自己要找的人。 一份堪称励志的履历放在卢格面前——整个中学阶段,施厘淼都是白苑镇“学霸”一般的存在,高考以优异的成绩考到首都,毕业后留在首都打拼,完全不靠家庭,如今在“浮生”已经有了一席之地。 同时,他也得知,施厘淼与家庭几乎没有联系,在“浮生”为了向上爬,当了不止一个人的情妇。 卢格想,这是个为了成功不择手段的人。 单从这一点看,施厘淼和小时候其实没有变化。 恨意在胸中燃烧,但卢格并不打算立即复仇。他必须找到支撑自己判断的证据。 对优秀的人来说,进入“浮生”是件很容易的事。卢格解散自己的工作室,来到“浮生”,参与“猜心频道”的策划,成为第一季的导演之一,施厘淼也在其中。 显然,施厘淼根本不记得他。 普通的同事相处间,他发现施厘淼绝口不提家乡、过去,好像他们都已经死掉。 大半年下来,他并未找到切实的证据,但从施厘淼的行事方式上,他越发认为,自己的判断没有错。 决定性的时刻出现在第二季剧本讨论时。 按理说,导演各有自己的团队,没有必要相互交流。但卢格是导演中人气最高的一人,施厘淼找到他,请他帮忙看看剧本,提一下意见。 那个剧本正是Z先生。 卢格在深夜看完,浑身冰凉。 Z先生的复仇看似和施厘珍的死毫无关联,但他已体会到,这个故事是活着的。 它曾经真实存在! “你怎么能写出这样一个剧本?”卢格惊讶得恰到好处,“它让我感到震撼。” 施厘淼眼中闪光,“你觉得它不错?” “很有戏剧性,也很容易引人思考,我没有什么建议可提,它已经很完美了。”卢格说:“能冒昧问一下吗?你的灵感是从哪里来的?” 施厘淼神情变得很古怪。 “抱歉,我好像不该这么问?”卢格笑了笑,似乎很苦恼,“只是我最近好像遇到瓶颈了,想向你取个经。” “没事没事。”施厘淼摇头,“灵感……应该是来自之前看的纪录片吧。很多贫困偏僻的地方,小孩们为了生存下去,会互相竞争……” 施厘珍的忌日,卢格给她烧了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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