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路没有问题吗?” “和正常人没有区别。” “那跳舞呢?我还能跳舞吗?” 听见这个问题,管医生头一次皱起眉,“你喜欢跳舞?” 他颤声道:“我将来要当舞蹈家!” 管医生眼色忽然暗淡,片刻后只说:“你刚做完手术,好好休息。” 虽然年纪还小,但他从管医生的神情中体会到了浓烈的不安。他不断向母亲提问:“妈妈,我的腿还能跳舞吗?” 母亲双眼通红,抱着他,“小俊,都是妈妈的错。” 他呆呆地瞪着眼,忽然全明白了。 原来,手术还算成功,医生保住了他的腿,只要他好好休养,将来可以和普通人一样行走,但跳舞是不可能了,他的腿不再能承受跳舞的重负。 他再也不能成为舞蹈家。 他好像又回到了过去那个漆黑潮湿的洞穴,没有光亮,看不到希望,周围只有沉沉死气,他缩在角落里,心脏像发了霉,正在悄无声息地腐烂。 第二次手术和第一次手术不同,是局部麻醉。麻醉师的针扎在他脊柱上,短暂的胀痛后,他腰部以下失去知觉,头脑却异常清晰。 他知道医生们在他腿上切割,甚至能够闻到止血仪烧焦皮肉所散发的糊味,却只有非常迟钝的压感。他害怕极了,眼泪夺眶而出。 这次手术并不顺利,隐藏在他右腿的瘤子并未彻底切除,还需要进行第三次手术。 秋天来了,冬天不远。 他已经很久没有下地行走。 第三次手术做完后,从市里来的专家明确告知母亲,说他的右腿很脆弱,可能会留下瑕疵,不能进行跳舞、长时间跑动等剧烈运动。 他听见了他们的对话,浑浑噩噩地觉得,这个世界已经没有值得他留恋的东西。 但深秋之时,一个女孩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那天,天气特别好,母亲推着他去露台上晒太阳,他听见一段熟悉的乐声,猛然向走廊上望去。 那是他跳得最好的一支舞,他多次在梦里看到自己仍在跳这支舞。 “珍珍又来了。”母亲试探着问:“你想见见她吗?”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音乐传来的方向——虽然从他的角度,什么也看不到。 “珍珍是谁?”他问。 母亲说:“是杨芳阿姨的女儿,经常来给患者……” 母亲声音低了下去,怕碰到他的痛处,“给患者跳舞。” 他心跳加速,“我要去看!” “早就想让你和珍珍认识啦。”护士杨芳笑容爽朗,手里提着一个小音响,“你们年纪相仿,爱好相同,一定有很多共同话题的。” 卢格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的女孩,阳光洒落在她身上,像一片美好的轻纱,她踩着乐点,身姿轻盈,如一尘不染的仙女。 这是他熟悉的音乐,女孩却跳着与他截然不同的舞步。他好像又活了过来,心脏停止腐烂,那些霉点也不再扩散。 一曲终了,女孩笑盈盈地走到他身边,向他伸出手,“你好,我叫施厘珍,我知道你,你比我小一点点。” 他迟疑了一会儿,缓缓握住那只手,“你,你好,我叫卢永俊。” 在这之后,他时常在医院见到施厘珍,也从母亲处知道,施厘珍学了多年舞蹈,给患者们带来了很多快乐,是这所医院里的小名人。 冬季的暖阳下,施厘珍和卢格待在医院最清净的角落里。 虽然是冬天,两人的手边却都放着一瓶汽水。施厘珍刚跳完舞,正趴在石桌上写作业,卢格也在一旁演算,帮她找出错题。 “你好聪明啊!”施厘珍笑道:“你的脑袋是怎么长的?比我们班长还厉害!” 他摇摇头,“也不是很聪明。” “不要谦虚呀!” “没有的。” 两个小孩有一搭没一搭聊天,直到杨芳赶来喊:“珍珍,回家啦!” 施厘珍在附近的小学念书,一周来医院两三次。他每一天都盼着她来,看她跳舞的时候,他的心格外平静,好似自己在跳舞。 老师夸他有天赋,可在他眼里,施厘珍更有天赋。他开始尝试说服自己,接受不能再跳舞的事实。 施厘珍知道他的情况,经常夸他聪明,说羡慕他的智力,“你肯定可以考上好大学的!” 也不知是施厘珍的舞步安慰了他,还是施厘珍的话语安慰了他,他逐渐想开,甚至将自己曾经的梦想放在施厘珍上。 “你想当舞蹈家吗?”他郑重其事地问施厘珍。 “想啊!”施厘珍眼中有光,“我年底要去市里参加比赛,应该会拿奖。然后我还要参加好多比赛,成为真正的舞蹈家!”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终于放下了。有人继承他的梦想,那他不能成为舞蹈家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会积极配合医生,让右腿快快好起来,和普通人一样行走。 他很聪明,努力学习的话,能如施厘珍所说,考上好大学。 “你呢?”施厘珍问:“你将来想当什么?” “我……”他想了很久,然后闭上了眼。 第一次看到施厘珍跳舞时,他就觉得她和别的舞者不一样,她像是在用舞步讲述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她不止是在跳舞。 “我要当一个会写故事的人。”他说:“我写故事,你跳我写的故事。” 施厘珍惊喜道:“好!” 年末,施厘珍果然在市里的比赛里拿到了第一名,他就像自己拿奖一般高兴。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冬去春来,他终于能够拄着拐杖走路了。 施厘珍不来医院时,他就拄着拐杖去小学找施厘珍。施厘珍在学校也很受欢迎,身边围绕着很多同学。 但施厘珍从未因为朋友多而忽视他,带他在校园里散步,请他吃小卖部老板娘自己煮的豆角,然后跳舞给他看。 他不知道怎么回报施厘珍,好像除了讲题,他什么也不会。 思来想去,他用攒下的钱买了一个洋娃娃,送给施厘珍。 “好可爱!”施厘珍开心地抱着洋娃娃,“谢谢你啊小俊!” 他满心愉悦与希望,以为自己就要好起来了,以为在他们都成年之后,自己与施厘珍将成为一对优秀的搭档。 可后来他才知道,那些美好的念想根本不是能够实现的梦想,只是一戳即破的幻想。 施厘珍死了,在盛开的油菜花田里,被一群马蜂蜇死。 他送给施厘珍的洋娃娃就躺在施厘珍身边,浅色的布料上全是污泥。 施厘珍被送到医院抢救时是晚上,他刚做完复健。杨芳蓬头垢面从他身边跑过,他又听到了推床滑轮的轰隆滚动——就像车祸那天。 杨芳身后还跟着一个不断哭泣的小女孩,扎着两条麻花辫,脸已经花了。 他猜,那可能是施厘珍的妹妹施厘淼。 杨芳有两个女儿,但常来医院的只有姐姐施厘珍。他也是在施厘珍口中,才得知施厘淼的存在。 施厘珍很疼爱这个妹妹,说妹妹内向,不喜欢与人交流,在学校几乎不与人说话,她这个当姐姐的有责任开导妹妹,让妹妹健健康康地长大。 可是如今,无法长大的成了施厘珍。 夜里,医生宣告施厘珍抢救无效死亡。 他陷入了冗长的空白中,无法相信前天还来医院看过他的施厘珍已经不在人世。 走廊上是撕心裂肺的哭声,往日总是言笑晏晏的杨芳瘫倒在地,施厘淼站在墙边,默默流泪。 他目睹这一切,仿佛在看一场静默片。 突然,他看见一位医生拿着洋娃娃匆匆走过。那是他送给施厘珍的洋娃娃! 他想叫住医生,却难以发出声音,只得艰难地跟随。医生走得太快,他追不上,摔倒之后终于低沉地哭出声来。 世界仿佛在朝夕之间天翻地覆,直到天亮,他仍旧觉得自己在做梦。 可施厘珍,那个跳起舞来像在讲故事的女孩,真的已经离开了。 “小格。”母亲温柔地拍着他的背,拙劣地安慰他。 他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浑浑噩噩,自言自语道:“洋娃娃……” 他想将施厘珍的洋娃娃拿回来,那是他送给施厘珍的礼物,如今却成为了遗物。 医院里来了警察,很多人都在讨论马蜂蛰人,他痛苦地想——为什么是施厘珍呢?为什么马蜂会杀死施厘珍? 他记得拿走洋娃娃的医生上到4楼,他已经能放开拐杖行走了,只是行动不太方便。 站在4楼的角落里,他正想一间一间寻找,却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施厘淼。 和在杨芳身边哭泣时不同,此时的施厘淼看上去像另一个人,脸上没有丝毫悲伤,反倒有难以遮盖的狂喜,这让她——一个小女孩——看上去充满阴沉的杀气。 他感觉到一股寒意从脚底涌起来,但他一时意识不到这是因为什么。 施厘淼没有看到他。 可他看清了施厘淼手上的东西。 是他送给施厘珍的洋娃娃。
第21章 孤花(21) 施厘淼下楼之后,卢格悄悄跟随,只见小女孩选择了一条偏僻的小路,快速离开医院。 卢格虽然已经能走动,但到底追不上一个健全的人,跟得十分艰难。离医院两条街的地方有一片拆迁区,早已无人居住,施厘淼几次回头看,神色警惕。 拆迁区路不好走,沿途有许多乱石挡路。卢格离施厘淼越来越远,但好在还能看见人影。 施厘淼在一面几乎要垮塌的墙边停下,将洋娃娃放在地上。 卢格的心提了起来,几乎屏住呼吸。 过了好一会儿,施厘淼才蹲下,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 卢格看不清楚,但当那个东西靠近洋娃娃时,一簇火扩散开来。 原来是打火机。 卢格瞳孔无声地振动,本能地想要冲上前去,阻止施厘淼,却到底忍住了。 彼时才10岁的男孩,不明白施厘淼为什么要偷走洋娃娃,但看见洋娃娃被烧掉,突然“醒悟”——原来施厘淼是想念姐姐,想将姐姐生前最喜欢的洋娃娃给姐姐烧过去。 心中怅然所失,卢格愣了许久。 那火越烧越旺,仿佛有热流袭来。 卢格悄悄转过身,在施厘淼发现自己之前离开。 回到医院,他在花园里坐了很久。 这两天,他一直处在一种梦游的状态中,知道施厘珍好像离开了,却不愿意去相信,时常觉得施厘珍还在,问他题怎么解,跳舞给他看。 直到刚才,当洋娃娃被焚烧的温度在周围震荡时,他胸膛才猛烈地痛起来。 他将脸埋进手掌,肩背剧烈颤抖。 母亲在花园找到了他,情绪和往日不同,显得格外惊慌,“小俊,你怎么在这里?快和妈妈回去!”
245 首页 上一页 22 23 24 25 26 2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