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不开心啊。”邢天脱口而出。 “那你为什么喝醉酒?为什么对我说一些没头没尾的话?为什么蒋毛毛冤枉了你,你只是生闷气却没去找他的麻烦?” “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邢天有点招架不住,“而且我不找他麻烦也不对?” 路平依然固执地看着他。“邢天,” 他叫他的名字,简单的两个字被他念得认真而温柔,“无论我去哪里,遇见谁,我们都会在一起的。要是我留在其他城市读书,工作,你可以一起过来,你这么厉害,在任何地方都会有一席之地。如果你不愿意,我们就一直留在南城,我是认真的。” “我想把我们的关系告诉妈妈,我想变得越来越勇敢,和你光明正大地相爱,这些都是认真的!” “好,我知道了。”邢天轻声说着,用一个举起双手近乎投降的姿势靠近他。路平安一认真他就没辙,难过的时候也没辙,撒娇的时候更没辙。因为他无论怎样都是对的,是好的,是嵌在自己心里最深处的渴望。 他的手臂垂下来,环住他的腰,仗着身高优势蹭了蹭他的头发,随即一个吻落下来,流连于路平安的额头,眼皮,鼻尖,脸颊。 贴近嘴唇的时候他顿了顿,低哑的声音与灼热的呼吸一同传来,“路平安,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 路平安颤抖着“嗯”了一声。 “其实我送你戒指,也是认真的。” 第37章 这一天对路清雨而言原本是很寻常的一天,除了天气有点阴沉,她的关节又开始泛着酸痛。 她还是像往常一样打开平安小吃的店门,然后把热气腾腾的早餐一样一样摆出来。 一上午的客人并不是很多,到了下午两点,她觉得自己可以关一会儿店,回家去睡个午觉。 于是她有点吃力地将卷帘门慢慢往下放,放到一半时身后突然伸过来一只手,稳稳地架住了门框。 她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还没回头就出了一身冷汗。 “阿姨。”身后的声音哑哑地说,“给我们煮碗汤面吧。” 她应该拒绝的。 她原本已经打定了注意要拒绝,开小吃店的人最讨厌喝醉的客人。可她一回头,看见了一张隐约熟悉的脸。 她记得,这是邢天曾经带进店里的一个孩子,说是他的朋友。 于是她让他进来了,跟着进来的还有他身后几个同样醉醺醺的年轻人。 路清雨在狭小的厨房煮面,隔着一层透明的帘子看到喝醉的年轻人正把脚架在桌子上,含混不清地骂着脏话。她有点头痛地按按太阳穴,想着等他们吃完饭,一定要尽快“请”他们出去。 面条煮开了,沸水“咕噜咕噜”地在锅里叫嚣。她转身去掀锅盖,突然听见外面传来“哐”一声巨响。 这声巨响仿佛按下了一个开关,接下来便是桌子椅子排山倒海的倒塌声。她手里的锅盖一松,摔在地上,轻巧地裂了。沸水扑在台面,她来不及关火,只是急急忙忙地往外走。 店里不知什么时候又冲进来几个人,两伙青年撕打着,如同两群出笼的野兽。最不要命的一个男生穿一件红衣,让人看了胆寒的血红色。他揪住一个小个子的头发就往墙上撞,实实在在的一声,配上一句尖利的“我□□妈!” 路清雨被这个画面整个儿激了一下,一瞬间所有血液都往头上涌。她的眼眶涨得生疼,耳朵里“嗡嗡”冒着响,不顾一切地往外跑,只想彻底逃离这个场景。 然而她的手腕被攥住了,一张陌生的脸浮在面前,恶狠狠地问:“你去哪儿啊!?” “你们出去打,不然就让我出去。” 她惊异于自己这个时候还能说得出话,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每个字都像一块化不开的冰。或许她的表情也是一样的冷,攥着她手腕的人犹豫了一下,手指微微松了点劲儿。 她原本可以借这个机会逃出去。 天空蓦地炸开了一声惊雷。 酝酿了半天的雨水终于声势浩大地坠落,雨滴溅在玻璃窗上,留下一道道泪水般的痕迹。 路平安盯着试卷,突然觉得眼前一片眩晕,脑袋像被人用一根烧红的铁丝狠狠穿过,灼痛得令他想尖叫。 他捂着脑袋伏在桌子上,冰凉的桌面贴着额头,好半天也没能缓过来。监考老师路过他身边,不耐烦地敲敲桌子:“正在考试呢,睡什么觉!” 他勉强哼了一声,用尽所有力气撑着自己坐起来。卷子上的铅字天花乱坠地飞,他一道题也不想答,浑身上下只流窜着一股强烈地想要跑进雨里的冲动。 那个不要命的少年朝他们冲过来。 路清雨看见他手里闪过一抹寒光,当下却没来得及反应。 站在她身边的人却反应过来。 他再一次捏住她的手腕,力度之大几乎要让她的骨头碎裂,然后她被猛地甩出去,风声从她耳畔呼啸而过,她笔直地撞上了那柄闪着寒光的匕首。 若是这一幕出现在电影里,所有观众都会齐声惊呼。 刀尖刺破了路清雨的皮肤,顺着血肉纹理扎进心脏。破开皮肉的一瞬,路清雨清楚地听见了从自己体内发出的撕裂声,诡异的声响和恐惧一同攀上后背,以至于她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感到疼痛。 但很快,那种窒息的痛感让她眼前一片漆黑。 一定有人在尖叫,一定有人的脸在瞬间变得扭曲。 但路清雨并不在意。 她只是用尽全力看向那个通往外面天地的狭小门口,她挣扎了一辈子,却还是在走出去之前倒下了。 被家人护在怀里的小女孩捧着一束康乃馨,柔柔的粉色刺进眼里,路清雨费力地想,原来今天是3月8日。 不知道她的平安,会不会给她带一束花。 —— 路平安猛地推开桌子,在监考老师尖利的质问中冲进雨里。漫天雨水只用了几秒就将他淋得透湿,可脑海里那根灼痛的神经依然叫嚣着,每跑一步,他都能听见它在诡异地低语——快点回家,快点回到妈妈身边。 狂风夹着雨水扑在他脸上,迷住了他的眼睛,路平安狠狠抹了把脸,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也从远处向他跑来。 他知道这应该是幻觉,可双脚就像被粘在地上一样动弹不得。 雨中的身影慢慢近了,邢天的脸成为混沌的背景里他唯一可以看清的色彩。他的发梢滴着水,没完没了,像一节坏掉的水龙头。一滴水顺着他的眉骨往下游,游过了那双盛满哀痛的眼睛。 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眼神? 一瞬间路平安的心脏都被攥紧了,每一次呼吸都要命得痛,他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邢天,却还是要硬逼着自己盯着他看。那滴水又游过他的嘴唇,嘴唇一张一合,是在叫他的名字。 他是看出来的,耳朵里根本装不进任何声音,连自己的声音也不行。可他还是开了口,他问:“发生了什么?” 邢天没有回答。他的嘴唇抿得紧紧的,直至抿出了一条惨白的线,他就盯着那条线看。邢天的手搭上他的肩膀,也许是想强迫他抬头,可是他纹丝不动。他就是在等,就是在执拗地等一个回答。 惨白的嘴唇终于松开了,邢天说了一句话。路平安想,自己这辈子也不会信的。 “签字。”护士递给他一张纸,手指在他眼前轻轻一晃,“在这儿签上你的名字。” 那张纸的抬头写着——“死亡通知书”。路平安看见了,脑海里想的却是护士刚才说的话—— “在这儿签上你的名字。” 他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件事。 他原本是不被允许上学的。上学意味着要买笔,买本子,买书,买学校规定的校服和牛奶。每一笔钱花出去,那个男人就觉得他少了一瓶酒,少了一根烟。 尽管他从没为这些花过一分钱。 妈妈被打得很厉害。隔着门板他都能听见皮带在空气里扬起“唰”得一声。但他没有听见她的尖叫,从头到尾,一声也没有。 后来他趴在门口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有人正贴着他的脸,新鲜的伤口是滚烫的,他伸手一摸,全是眼泪,或许还混杂着鲜血,可是他看不见。 他唯一记得的,是那个轻轻落在额头上的吻,还有“妈妈明天带你去学校。” 他领回了崭新的课本,打开第一页,雪白的纸张让他心里一片皎洁。妈妈坐在他身边,指尖一点,“在这儿写上你的名字。” 后来他换了课本,换了学校,甚至还换了名字。可每到开学那天,他翻开第一页书,总是能想起那天的情景。 那时候他已经明白,妈妈带给他的,是另一种人生的可能。 多奇怪啊,现在她去世了,他满脑子想的却尽是这些琐碎的往事。 妈妈去世了。 这句话像一柄短刀一样从路平安心里穿过,他本能地摇头,别去想它,别去想它。 我要好好写上自己的名字,像妈妈要求的那样。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握那支笔,突然听见护士轻声问:“真的不用看一下死者吗?” 眼泪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掉下来,落在他刚写好的一个“路”字上。 “不用。”邢天捏着他的肩膀,用了很大的力气,却还是整个身体都在发抖,“平安,我们不看好不好?” 路平安没说话,只是有越来越多的眼泪滴在那张纸上,“路”字完全消失了,只剩下一团刺眼的黑色污迹。 “不想签就先不签了,我们明天再签。”他贴着他的耳朵,用哄小孩子的语气轻轻说着。护士伸手拦了他们一下,他看了她一眼,或者是狠狠瞪了她一眼,他不记得了,只想要带着路平安赶快离开这里。 他的手穿过路平安的胳膊,像在架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他知道他不会听,可还是停不下来地一直在讲话:“平安,不要去见最后一面,没有意义的。我见过死人的脸,非常灰败,你不应该把这个样子记在心里。你要记得妈妈最美好的样子,笑的时候,和你说话的时候,拥抱你的时候,永远记住这些就够了。 现在我们回家,你什么都不要想,闭上眼睛睡一觉天就亮了。明天会是一个好天气,到时候我们再来想这些事。一开始都会很艰难的,但你还有很多时间,很多...以后...”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一瞬间自己都觉得荒谬。真的是这样吗?当他在太平间里看见舅舅浮肿至变形的尸体时,真的相信自己还有以后吗? 他甚至连回想都做不到,却还是要忍着眼泪深呼吸,然后说出那句烂俗至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他一定要说话,就像路平安一定要往前走。人在最绝望的时候,是连绝望本身都无暇顾及的。 绿色的出口近在眼前,邢天放了一半的心,搜肠刮肚地想还有什么可说的。一直靠在他身上的路平安却突然“醒”过来,挣扎着把他往外一推。邢天的后背重重撞在墙上,张嘴想喊他的名字,却只发出了一串嘶哑的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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