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对申路河的第一次正式的告白,然而…… 申路河费力地抬起眼皮,嗓音低哑:”这是最后一次了。“ 这却像是掀动了翟望岳最敏感地那块逆鳞,他猛然暴起,加大了力度:“现在如此,将来也会是,我不会忘却你的,申哥。” 就像,申路河不可能忘记翟诚岳一样。 这句话同时出现在两人的脑海中,一瞬间多火热暧昧的气氛都冷了下去,清醒得如坠冰窟。 漫长的夜晚到了最深刻的时候,而黎明的到来还在数个小时之后,后半夜的风声止息,遥远的东方,一线昏沉的鱼肚白慢慢地泛了起来,冬日早晨的阳光没什么暖意,有气无力的光芒覆盖在灰色的月城河之上,冬季水位从丰盈消减为干涸,连带着第一班的轮渡都显得倦怠万分,在水的肌体上留下很快闭合的划痕。 申路河双手插兜,沉默地沿着河岸走着,翟望岳一直跟着他,但和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不知道的一定不会把他们看成同路人。 申路河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漫无目的地想,要是就这么沉入它,倒也不错。思绪漫游到这里,他条件反射地从口袋里摸烟,来制止胸口无法压制的钝痛,他刚把烟叼在嘴里,才发现没带打火机,这时翟望岳走上前来,银色的打火机在他的手指间翻滚一圈,然后上升起一团火苗,附在了香烟头上,翟望岳竖起手掌,人为地造就一层屏障,挡住了对面吹来的风,同时给两人离得太近的脸颊蒙上阴影和温暖。 轮船的汽笛声穿过清晨蒙昧的雾气,码头上的人多了起来,像黑沉沉的蚂蚁群涌入冰冷的铁皮,等待着它将他们运送过流动不断的月城河,匆匆地奔向人生下一个节点。对岸的楼群影影绰绰,是沉默不语的灰色。 申路河刚干入殓师这一行的时候,带他的老师傅曾经告诉过他,不管之前是贫穷还是富贵,是坎坷还是平顺,一个人一生中总要渡过一条河流,过了河,一切就结束了。 现在,这条河横亘在了申路河面前。他不清楚自己将要面对什么样的刑罚,也许是死刑?他狠狠吸了一口烟,将浑浊的气体在肺里碾过一遍,带来了些许刺痛。翟望岳轻车熟路地从他的手上抢过燃着的香烟,将嘴凑近他含过的过滤嘴,学着他的样子,吸了这辈子第一口香烟。 翟望岳下一秒就被呛得咳嗽不止。但他固执地以为,自己尝到了属于申路河的气息。申路河望着他笑了笑,这才明白,自己的笑容和昨晚梁周对他露出的那个别无二致。 那是将死之人对活人的,充满绝望与祝福的笑。 就在此刻,梁周正开着不知转手过多少次的车,行驶在月城的道路上,他从那个开出租的女人手中得到了可靠的消息,下一个绿灯亮起之时,钱俊龙的车就会从这里行驶过去。 就在他想象时,车流开始缓慢地挪动,在各种录像中辗转太多次的车牌号就这样毫无遮拦地滚动到梁周的眼前。 他踩下了油门。 第一秒,那些关怀着他,但已经逝去的人在他身边拥挤地站立成一排,有他穿着新衣服的妻子,也有他紧握妈妈的手指都女儿,梁永初还是年富力强的样子,冲着他微笑,可眉毛皱成一团。 惊恐的鸣笛声此起彼伏地响在他的耳膜,那辆车身向他直勾勾地撞过来。男人惊恐的脸历历在目,拓印在梁周的视网膜上。 第二秒,严至高狰狞的面目贴在了他的脸上,唾沫横飞,眉毛倒竖,还没等他反抗,严至高的脸就迅速地委顿下去,覆盖上一层带着死气的灰,再不动弹,烈火从他身体的缝隙里涌出来,啃噬撕咬着他。 安全气囊炸出浓重的火药味,挡风玻璃轰然碎裂,梁周麻木的身体感受到后知后觉的疼痛。 第三秒,是那个年轻但坚毅的青年,他沉默地站在自己的面前,而梁周将手里所有东西都塞给他:“我已经没有牵挂了,你也是唯一知道我底细的人。所以,拜托你了。” 如果没有这些事情,那么他的女儿,是不是已经和他一样,是个意气风发的独立的成年人了? 巨响炸裂了他的耳膜,重压和黑夜一同降临。眼前黑了下去,大脑感觉身体不断翻滚和抛掷挤压,直到最后一点意识散去。他甚至来不及为自己落下一句叹息。 “听说了吗,太子爷今天被带走了!” 正在茶水室接水的谢雨枫冷不丁撞见这句话,浑身的血液先是差点凝固,接着变本加厉地沸腾起来。她坐立不安,凑上去追问:“太子爷……是袁总的儿子?” “不是他还能是谁?”女同事撇撇嘴,“这儿不宜久留,我看,我们还是趁早自谋生路吧。” 与此同时,电视里播放的早间新闻播报着一场刚发生的车祸,而被撞成植物人的,虽然看不清脸颊,但谢雨枫迅速明白了,那个人除了钱俊龙,还能有谁! 虽然她知道,钱俊龙就是让彭飞染上赌博,推动他们家破产的罪魁祸首,而她却一点高兴不起来,相反,不详的预感笼罩了她。谢雨枫的浑身有点发软,她往后退了一步,抓住桌子的边角,同事关切地问她发生了什么,而她耳边尽是刺耳的嗡鸣,听不太清了。 袁斌找到她有很多原因,比如她对日升无可置疑的忠诚,比如她好赌的丈夫和急需钱财的女儿。总之,袁斌想要一个名叫翟诚岳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彭飞用了一点计谋和手段,从她口中套出了这个秘密。他比她更需要金钱,也知道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给了他威胁妻子的把柄,于是,彭飞无可置疑地成为了这个计划的实施人。他是翟诚岳的同事,对这个人十分了解。于是彭飞找到了在赌场认识的朋友苟通海。 一开始,一切如同他想象那样顺利,载着翟诚岳的车如约扎进了月城河,然而在这之后一切急转直下,苟通海被灭口,自己也被抓,事情向着他计划外的方向一路狂奔,他有限的理智这就分崩离析。本来彭飞也不是什么冷静的人。 彭飞入狱之后,谢雨枫一直妄想着与他切割,而现在,她最后的侥幸也没了。 翟望岳和申路河在港口等了很久,直到天色慢慢沉了下来,暮色如同灰烬逐渐落下,而天空中蒙上厚重的云层,连月城河都在不安地翻腾,申路河在想,为什么还不下一场雨? 他的背后传来了声音:“申先生,梁周先生提到了你,请跟我们走一趟。” 既然如此,梁周必然无幸,一直一言不发的翟望岳伸出了一只手,似乎想要无力地挽留申路河,但后者过于主动地迎接向等待着他的警察,翟望岳连他一片衣角都没有碰到。 “申哥……”他忍不住叫出了虚弱的声音,申路河走下台阶,感应到了什么,忽然回过头,斜长的头发被吹拂着,时不时覆盖他的眉眼之间:“小望,还记得我一个小时前对你说的话吗?” 他抽完了最后一支烟,将熄灭的烟头摁进垃圾箱,好整以暇地对翟望岳道,仿佛那一刻,他终于和自己和世界和解:“小望。我已经得到想要的结局了。” 至于你,还得接着走下去啊。 不是这样的。翟望岳看着他被警方带走,步伐却像灌了铅,移动一下都分外艰难。你还没有看到袁斌本人受到审判,也没看到日升集团在他面前土崩瓦解。但他张了张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像个木偶一样,试图机械地跟上去,但被周围的人拦下了:”先生,冷静一点!“ 这时,翟望岳困兽一样的血脉却忽然地被点醒了,他不甘地在手臂中挣扎,扭动,张牙舞爪,歇斯底里地大喊:”申路河,谁让你去的,你个混账,给我回来,回来!!“ 他的长发乱成了一堆茅草,在冬日的风的裹挟下,尽数糊在了脸上,一时间分不清,面颊上的是泪水还是汗液。 申路河无需他人指点,拉开车门,上了车,仿佛每一个动作他都复习过千万次。他一次都没有回头。 翟望岳完全拗不过周围的一圈人,不知过了多久,他最后的气力也耗尽了,束缚随之松开,他脱力地跪倒在地,像一滩烂泥。这时,啪的一声,额头上有了短暂的一丝凉意,第一滴雨在他完全看不到申路河的那一刻,飘然坠落。
第37章 白色的地砖上充满了湿漉漉的泥点,翟望岳先是在肮脏的地毯上蹭了蹭鞋底,把折叠伞收起来,发现伞骨断掉了一根,回去的路注定分外艰难。 鸿光养老院第一次不是充满了死气,翟望岳到达的时候,第一次可以用人声鼎沸来形容这里。那个叫程见云的女警正试着安抚他们的情绪,挨个地将老人和情绪激动的家属带走询问。 张怀宗的儿女才知道自家老父亲早已被埋在了后山,此刻一个比一个哭得肝肠寸断,程见云拍着他们的后背:”只有提供更多的证据,才能为老人家讨回公道,是不是?“ 现在有关的人员几乎都在局子里,而鸿光恐怕也很难走下去,翟望岳的双眼扫过那些自己认识的老人,从他们的脸上只读出了呆滞的迷茫。 因为年龄的增长,许多老人的口中含糊,听力也衰弱得不剩多少,交流起来很吃力,翟望岳忍不住上前:”我之前是这里的义工,有些问题可以帮你们问。“ 程见云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她从来不忘记人的脸,自然也认出来了翟望岳就是申路河被拉去调查那天情绪崩溃的青年,于是微笑了一下:”不用了。这是我们的事情。” 见翟望岳还是没有离开,程见云直起身,对他正色道:“我知道你想要问什么。申路河的下落,对吗?” 翟望岳无言以对,只好硬着头皮道:”这应该是机密,没办法透露吧?“ ”没错。“程见云道,”可他一个亲属也没有,殡仪馆的同事也避之不及,如果还有什么人还能去送送他,大概就是你了。“ 她说得云遮雾绕,但翟望岳也大概明白申路河究竟交代了什么。程见云看了一会儿他死灰一样的脸,想起了什么,无奈地双手抱臂叹气:”小伙子,很多年轻时候经历的事情,过了很多年后,就会觉得不过尔尔,还是大学生吧?尽管往前走,不要回头。“ 她一番话说得老气横秋,实在起不到什么安慰的效果,翟望岳听了一半便笑了,也不知是不是被程见云逗笑了。 翟望岳过去不是什么内心坚定的人,现在也是,家庭和朋友只给了他的世界观一根摇摇欲坠的支柱,四处漏风,不堪一击,一旦它崩塌过后,就再难重建了。正因为如此,他才会疯了一样去追求一些不为世人所接纳的东西。 现在房子里只有他一个人留下,他照常上下课,游荡在热闹的大学里,像个游魂。周围的人似乎在说圣诞节,然后是过年,但又如同风一样飞速滑过他的耳畔,没给他留下太大的印象。申路河那一天的离开似乎把他的一部分也带走了,寒气充斥着他空空荡荡的身体,勉强把一个空壳撑成了正常的样子,混入正常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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