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朗望向他的目光,一如既往地明亮温和。许是年岁渐长,更比从前少了些锐利,添了些慈祥,眼角的细纹也更像个长辈的模样。 他恍然记起,师父今年,也有五十七岁了。 许是注意到他短暂停驻的眼神,严朗伸出手,轻轻拍拍轮椅之侧: “上个月摔了一下,踝关节撕脱性骨折,没大碍,别担心。” 裴郁双唇抿了又抿,还是没忍住: “你没告诉我。” 那口气听来像是平铺直叙,却隐含担忧,也难说不掺杂几分幽怨。 严朗表情松动下来,不无好笑道: “告诉你有用?尸体的骨头断了你能接上,活人的你也能?” 裴郁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弯,恍如十几年前,他和师父并肩站在解剖台旁,沐浴在福尔马林的气味里,挥刀如令,调骨遣肉的场景。 气氛庄重,却并不悲凉。 师父告诉他,死亡是人的必经之路,不必畏惧也无需恐慌。人的骨骼与鲜血被从无到有地孕育出来,历经世上许多美好与苦痛,快乐与忧愁,又悄无声息地消融瓦解,回归自然。 如此这般循环往复,世间生命才能生生不息,川流不止。 时光荏苒,一切都仿佛未曾改变。 严朗依旧以引路长者的姿态出现在他眼前,岁月的沉淀使对方鬓角处稍显花白,周身却平添几分温良和蔼,敛去不少尖锐的锋芒。 只是,当年高大挺拔,在他心中如白杨树屹立不倒的师父,如今也只好仰起头,才能与他视线平齐。 裴郁将眸光从轮椅上移开,消解掉眼底一点温热的潮涩。 “告诉你,还不如告诉他们。”严朗半调侃半认真,指指身后推轮椅的年轻人,“这位是小穆,照顾我的护工。” 裴郁向小穆郑重颔首,无声表示谢意。 对方也礼貌点了点头,黝黑的眼瞳古井无波,自始至终,一成不变的讷然。
第153章 柳叶刀不会说谎 “你先回去吧,我在这里待一会儿。” 严朗转头,朝身后的小穆摆摆手。 年轻的护工点点头,也没去看裴郁,转身便要离开。 裴郁叫住他,将手里拎的几盒营养品麻烦他一并拎走,只留下一瓶五粮液,和一盒油光水滑的脆炸花生米。 小穆看见那酒,转过头去,向严朗摇了摇头,眼神变得更加黯沉。 “我保证,少喝点儿,绝不贪杯。”严朗挑挑眉头说道,那语气让裴郁想起企图得到家长允许,去打电子游戏的孩子。 小穆抿起嘴,不是很同意的模样,过会儿,又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了约一厘米那么高,还煞有介事地晃了晃。 严朗也伸手,比出约是对方两倍的高度,试图讨价还价: “保证不超过二两,回去你拿尺子检查。” 小穆犹豫一下,又瞅了他一会儿,最终放下手,点头同意了。 目送小穆的身影远去,消失在通往后面几幢小楼的林荫道上,裴郁接收到严朗的指示,推他到不远处一棵树旁,面对着一汪湖水,隐没在斑驳树影中。 “这里人少,风景又好。”严朗伸手,咔哒一声扣上轮椅锁,微笑道,“省得他们看见了又要絮叨,这不能喝那不能喝,说得我心烦。” 说着,眼神就落在那瓶五粮液上: “算你小子有良心。” “不让喝是对身体好。”裴郁辩驳一句,却还是顺着师父眼中闪烁的光,打开瓶子,以盖为盅,浅浅斟了一半。 浓郁醇厚的酒香扑面而来,严朗接过去,陶醉地闭上眼睛。 半晌,送到唇边一饮而尽,长长地发出满足的一声喟叹,又轻轻笑道: “心都不能爽快,要身体有什么用,不过是一具空壳子,有什么意思。” 裴郁默然无语,在心底暗暗表示赞同。 严朗虽然暂时不良于行,可精神头还算好,花生米当下酒菜,一个人也喝得颇有滋味。 裴郁双手插兜,背靠那棵大树而立,微微屈起一条长腿,目光在湖水与严朗间轮换。 “小穆那个孩子,人挺好,心眼也实在。”严朗眸光同样辽远,幽深如这粼粼的湖面,“就是不能说话,有点可惜。” 裴郁点头,神情是一种司空见惯的波澜不惊。 “说说吧。”严朗微微一笑,略带酒气的嗓音里,有种将他看透的放纵与超然,“又遇到什么毫无头绪的大案了?” 裴郁轻轻摇头: “嫌疑人全撂了,自首,不用审。” “哦?”严朗扭头看了他一眼,故意流露出好笑的语调,“跑我这儿,炫耀功绩来了?” 裴郁垂下眼睫,笑不出来: “他撂得痛快,可他并非真凶。” 话音落下,身旁陷入片刻的沉默,随即,便有斟酒的声音窸窣传来: “为了保护真凶?” “嗯。”裴郁淡淡应道,“他执意想成为凶手,不惜身败名裂。” 严朗顿了顿: “那这个真凶,一定对他很重要。” “是。” 裴郁应一声,想起那个光线昏暗的车库里,全部人和事都笼罩在一片阴沉的压抑中,唯一一点明亮,来自廖铭眼中闪烁的微光。 “非常重要。”他补充强调,似乎怕严朗已知的信息里,情感不够浓烈。 严朗的嗓音沉稳平和,酒液的醇香与深沉,在他喉咙里渐渐化开: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 裴郁答不上来。 十七年前那个血色阴鸷的夏夜在脑海中重现,裴光荣那双血红狰狞的眼睛,已替他做了抉择。 他伸手一推,亲生父亲的身影如枯叶坠落,骨断筋折,从此户籍照片变成黑白两色,眉目轮廓永远停在啤酒瓶碎裂那一刻。 他无法大言不惭地标榜自己刚正不阿,更无法吐露哪怕一点对于廖铭行径的指责。 在座所有人,都不会比他裴郁更卑劣。 因而,他默然许久,诚实答道: “我不知道。活人的感情愚蠢透顶,活人的法律与它不相上下。一丘之貉,我分不出情与法哪个更重要。” “那好,我来问你。”严朗口气不疾不徐,眉宇间尽是历经风浪后的从容,比从前少了些严厉,多了些温和,“我说过,法医的职责,还记得吗?” 裴郁无需思索,条件反射式地脱口而出: “替死者说出最后一句话。” 这些字已融进骨血,刻入骨髓,成为他多年来挥舞柳叶刀的力量源泉,亘古绵绵,不可断绝。 “你也明白,是最后一句话。”严朗的话语松弛,神情却蕴含着不可抗拒的紧迫: “死者想说的,只能由我们来传达。法医,是离真相最近的人。如果连法医都不能说真话,那将有多少真相被永远埋葬,应受制裁的人逍遥法外,清白受害的人无辜蒙冤。这样的世界,还有什么公平正义可言。” “有时候,人情和法律的确背道而驰,摇摆不定,也是人之常情。可法医这个职业不一样,柳叶刀不会说谎,更不能成为违法犯罪的帮凶。所以,拿起刀之后,我们别无选择。” “别无选择……”裴郁轻轻重复道。 他微微仰头,向后抵上树干,参差不平的粗糙触感,使他感到一种实实在在的,粗砺的安全。草木,浮生,痛楚,都是真实存在,真切体验,如假包换。 “对,别无选择。”严朗的口气忽然变得寥落而忧愁,不知从何而起的怅惘,像眼前湖上的大雾,将两个人困囿其中,不得解脱。 裴郁对这悄然无息发生的变化,微感诧异,转头去看严朗。 那双总是深邃犀利,棱角分明的周正眉眼,此刻却泛出一点看得分明的惆怅,飘忽不定,像来自遥远疆域的记忆,事隔经年,又被重新唤起。 轮椅上的人似乎感受到他的注视,微微弯起唇角。唇齿起落间,裴郁可以确定,从中听出几分苦涩的自嘲,淹没字里行间的罅隙: “其实我不该有资格,在这里对你夸夸其谈。” 严朗挑挑眉梢,伸出两根手指,着重似地摇了摇: “两次。我的职业生涯当中,曾经遇到过两次值得铭记的,情与法相悖的状况。而我,却逃不脱普通活人的窠臼,都选了情。”
第154章 命里无时莫强求 严朗的嗓音低沉,语气里似有若无的哀伤,像经年累月沧桑后终于干涸的溪流,裂隙化成唇瓣,为自己念诵往生的悼词。 裴郁专注凝望那张已刻下岁月痕迹的脸庞,期待对方能够给自己一个解答。 “两次选了情,在我看来,一次对,一次错。”严朗呼出的气流里带着醇酒的芳香,慢慢飘散在逐渐暗下来的天光里。 “一次对?”裴郁重复着听来的字眼,茫然问道,“如果违背法医的职责,也能算对吗?” 严朗轻轻一笑,又拿起瓶子,斟上半盖: “履行职责靠的是法律,可判断对错,凭的是良心。我不能昧着良心说我断过的案全都无可指摘,但我希望你,裴郁,我一手带出来的徒弟,不要辜负你手里那把刀。只要刀活着,正义就不会死去。” 裴郁胸臆中的悲哀,几乎快要溢出唇齿,攀上眉梢: “所以,注定不能两全,是么?” “所以,要尽我们所能,减少情与法相悖的领域。”严朗纠正他,以一种略带严肃的温和,“比如,为凶手提供出对他有利的证据,来换取从轻处罚。” 话音落下,裴郁缓缓点头,在沉默中,徐徐领会一种另辟蹊径的通透。 夜幕一点一点将天色蚕食,为湖水披上一件深色的外套。当严朗再次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时,裴郁伸出手,按住了那只蠢蠢欲动的瓶子: “那个叫沈行琛的人,我找到了。” 确切地说,是裴郁被找到了。 严朗一怔,手里的酒被顺利收走,只好意犹未尽地咂咂嘴唇,道声“好”。 默然半晌,又叮嘱道: “你要护他周全,别让他出事。” “为什么?”裴郁不禁连连追问,“你知道他一定会出事?他是你什么人?你怎么会……认识他?” 想问的太多,又太迫切,他不由得有些语无伦次。 严朗轻叹一口气,依然是那副不愿多谈的模样: “素昧平生,多年之前,曾有一面之缘。” 言尽于此,任凭裴郁怎样诧异地望着自己,他也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愿了。 裴郁不得不沮丧地承认,沈行琛与严朗之间,有着他无从知晓的过往,并且这二位还隔空达成了默契,都不想让他知晓。 夜色渐浓,不远处有窸窣的脚步声传来,裴郁听出,是年轻的护工小穆向这边走来了。 看着严朗抬手去触碰轮椅锁,那双曾经以精巧绝伦享誉整个市局的手,执起刀来叱咤风云,豪情万丈,拈起笔来同样笔走龙蛇,铁画银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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