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移到尸块脖子处,他的双手,却忽然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那脖颈处,有一半已被砍断,剁烂,剩下一半皮肉裹着颈椎,让头还勉强立在肩膀上,使尸块看上去还有个“人”的模样。 脖子上裂开的口子血肉模糊,与裴郁此生所见过的第一具尸体,如出一辙。 一样黑洞洞,烂兮兮,无法愈合的伤口。 这样的画面,他从见之欲呕,到将其抱在怀里也面不改色,只用了一夜时间。 七月底的盛夏傍晚,风中都带着烈日的余温,他却无端感到一阵凉意,铺天盖地向他席卷而来。 裴郁机械地翻开那截断颈,全然意识不到自己手指正在微微发抖。 直到一股不容抗拒的暖意,从他肩头传来,他才骤然醒神,停下动作,一抬头,对上一双清澈见底的黑曜石。 “小裴哥哥,我来了。” 沈行琛的手搭在他肩上,口气温和,笑容明亮,背后是耀眼的橙黄阳光。 微风吹动沈行琛闪烁细碎金光的发梢,整个人显得温柔而和煦,指尖轻柔,为他注入强大的,坚定的,不惧一切的力量。 一瞬间,裴郁居然产生出这辈子从未有过的,落泪的冲动。 他怔在原地,一动不动,凝望沈行琛弯下腰来,眼底诚挚的真情款款。 肩上的手掌白皙纤细,却深沉包容,轻抚他,如托起整个宇宙。 周遭杂乱的人声与呼唤,都自动沦为安全距离之外的背景音。这一刻,裴郁眼耳鼻口所有知觉,都被这个叫沈行琛的活人占据。 红色玫瑰盛开在荒凉废墟之上,迎着半截尸块,一线晚风。 安静了许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低沉而轻柔: “你……怎么来了?” “我有事路过附近。”沈行琛安抚性地轻轻拍拍他,一边说着,一边在散落的破石板上坐下,与他视线齐平,“看见这边围了点儿人,就过来看看。” 裴郁点点头,不去分辨对方话中有几分真,几分假。 这个人,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已足够在他经年累月荒芜干涸的心园里,掀起一场摧枯拉朽的海啸。 他深深吐出一口气,望着沈行琛,几乎带着一点感激。 “别看我了,小裴哥哥。”沈行琛冲他笑得天光璀璨,像海平面上太阳重新升起,指指他手里的尸块,“快看看它,有什么新发现。” 裴郁垂下眼睫,将头颈相连处看了又看,在未朽烂的皮肤上,一道颜色较深的索沟引起了他的注意。 索沟细长,已有些皮革样化,应当是细而硬的条索状物造成的勒痕。只是,由于脖子断口有多处砍创,一时间还看不出是否存在骨折。 他伸手捏开死者的下颌,果然看到两排苍白枯槁的牙齿上,有淡淡红棕色印记,从牙龈根部蔓延开来。 “这是传说中的玫瑰齿吗?”沈行琛好奇地向前探头。 “嗯。”裴郁合上死者的口,刚应了一声,廖铭和豆花儿就走了过来。 和“小何侦探”打过招呼,豆花儿朝那半个人瞅了一眼,裴郁便看见他吓得一吐舌头,悄悄往沈行琛那边挪了挪。 廖铭皱着眉头观察那尸块: “死亡原因,能确定吗?” “机械性窒息,他杀。”裴郁道,“勒死的可能性很大。” “勒死……”廖铭若有所思,“勒颈的工具?” “暂时还不能确定。”裴郁答,“要带回局里解剖。” 见廖铭点头,裴郁又接着说: “我认为,凶手一定和死者认识。” “理由。”廖铭说。 “死者的头上裹了许多黑色塑料袋,比尸体其他部位都多出几层。”裴郁翻着那重重叠叠的袋子,“为死者蒙面,反映出凶手的恐惧心理,把脸挡上,才能继续实施犯罪行为。” “那他这么害怕,还要杀人分尸。”豆花儿在一旁直咋舌,“这是有多大仇,多大恨?” 裴郁抿抿唇: “大概率是仇杀,但情杀和财杀也不能排除。此外,凶手应该有独立的居住空间,分尸过程才不易被人发现。分尸使用的是具有一定重量,并且容易挥动的带刃口的锐器,才形成这种垂直或者斜向的砍创,我倾向于菜刀之类的刀具。” 廖铭点头表示认同,沉声道: “凶手拥有交通工具,估计是汽车。” “汽车?”豆花儿探出头来,“我们刚才去勘查周边环境,来来往往全是大卡车,你不是说,轮胎印太杂太乱,没有价值吗?” 裴郁望一眼廖铭,见他倒是若有所思状: “左胳膊在东城区海滨公园被发现,右腿在西城区护城河桥洞底下被发现,头和上身又在南城区这边的建筑工地。望海市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要跑完这些地方,分别抛尸,没车恐怕做不到。” 豆花儿想起什么,眼睛亮了亮,又问道: “那我们之前怀疑的丁胜,是不是符合条件?” 廖铭轻轻摇头: “目前还不知道他是否有车。” 裴郁脑海中闪过见到丁胜那天晚上的画面,对方言谈举止并非什么良善之辈,贼喊捉贼,也不是没有可能。 一面想着,一面去问廖铭: “附近,有线索么?” 廖铭的视线并没离开那尸块: “没有。这里没有监控,平时过往的都是重型卡车,没什么行人,很难找到目击者。” 他口气有些低沉,裴郁感知到那低沉背后的压力,便沉吟下来,不再言语。 很快,廖铭也发现了自己莫名的紧绷,便放松了语气,抬头望望天色,对他们说道: “天很晚了,都先回去吧。我把尸块拉回局里,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廖队,把我也捎回去。”豆花儿忙道,“我的车还在局里。” 不等廖铭应声,他又连忙补充,“我要坐副驾驶,别让我和尸块坐一排。” 廖铭嗤一声应下,朝裴郁和沈行琛挑挑眉梢,以眼神询问。 裴郁把尸块抱起来,又看到沈行琛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微笑坦然,光风霁月: “我送裴法医回家。路上,我们还有话要说。”
第131章 爱的天堂 “你绕远了。” 裴郁坐在副驾驶,也不去看身旁开车的人,只淡淡启唇,语气不见起伏。 沈行琛单手扶着方向盘,转头看他一眼,唇边微笑和身上好闻的香水气息一同扩散: “怕我给你卖了?还是怕我见色起意,对你图谋不轨?” 裴郁轻哼一声,似笑非笑: “别抢我的词。” “这条道虽然远,但是宽阔,好走。”沈行琛也笑,“说起来,你们局里怎么把青警公寓划得那么远,至少十五分钟车程。理论上,不应该就近安置住房吗?” “没钱。”裴郁说,“拿不下黄金地段。” “哟。”沈行琛的口气不知是新奇,还是讥讽,“公安局还没钱?” “有也不会用在我们头上。”裴郁习以为常,波澜不惊。 “那倒是给我行了方便。”沈行琛笑道,“要不是小裴哥哥住得远,我哪来的机会截住你,认识你。” 快拉倒吧,裴郁暗想。 他相信,就沈行琛这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头,就算他住公安局大楼里,对方也会想办法联络上他。 “而且,”沈行琛飞来一个驾轻就熟的眼风,嗓音含笑,“也算是给我们增加了独处时间,好让你对我日久生情。” 裴郁翻过去一个白眼,懒得理会。 向窗外瞥一眼,他才发现,沈行琛已经绕到了西城区的道路,实实在在兜了个大圈子。 更让他无奈的是,这条街是望海市有名的红灯区,诨号“一枝春”大街。 平时治安支队对这边,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井水不犯河水。只有逢年过节需要时,才杀过来拼一把业绩。 这种朝天放枪的把戏,双方配合默契,心照不宣。 正想着,却见沈行琛将车缓缓停在路边,一副要下车的架势。 裴郁挑挑眉梢,以眼神询问。 “这边有家新开的奶茶店,风评很不错。”沈行琛笑盈盈朝外一指,“你等等,我去买给你喝。” “不用。”裴郁怔了一下后,立刻拒绝,“不喝。” “我很快就回来。”沈行琛却浑不在意,伸手就去拉车门,“小裴哥哥可要等我。” 裴郁眸光一闪: “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吗?” “一枝春嘛。”沈行琛回头,冲他笑得光明磊落,“爱的天堂。” “嗯?”这下轮到裴郁不解。 “花钱就能买到爱情,不是天堂是什么。”沈行琛笑意莞然,摆摆手,便拉开门跳下车,向远处一家灯火通明的小店走去。 裴郁抿紧唇线,无言以对。 夜风从窗口吹进来,带着不甚清新的脂粉味道。 望着窗外那些昏暗光线里或立或站,妆容浓艳,眼神却写满风霜的女子,他忽然想起那个叫沈月容的女人。 年轻时,想必她也曾是她们中的一员。 不甘永远堕落在生活的泥潭,却不得不屈从于残酷的现实。 生下孩子,也许是当初以为找到了依靠,又或许是想开始新的人生,才决定迎接一个新生命降临,激起心头一点久违的水花。 无论怀抱什么样的希冀,最终她还是失败了。 沈行琛们流落在外,四海为家,生死未卜。 而沈月容们的悲剧,还在代代延续,为活人历史书写一条阴暗丑陋,却永不断绝的纵贯线。 思绪如断线的纸鸢,漫无目的飞散。当裴郁猛然醒神时才发觉,沈行琛已经离开了很久。 他深呼吸几次,让心绪平静下来,打算下车去看看。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他从车上下来,刚把门碰上时,却看见道上有一辆正向这边行驶的车,不知为何忽然加了速。 而路边恰好有个四五岁的小孩,在一蹦一跳地横穿马路。车一加速,直挺挺便奔小孩而去。 有眼尖的路人发现这一幕,连忙呼喊招手,想让那车停下。 但那辆车不知是没发现状况,还是过于慌乱,手足无措,丝毫没有减速,而是径直向前开去。 眼看着车快要撞上小孩,裴郁来不及多想,一个箭步飞扑出去,长臂一捞,抱着小孩尽力一滚,在路两旁行人异口同声的惊呼中,安全着陆。 小孩不知发生了什么,也不害怕,只愣愣地仰头瞅着他。 他把小孩放在地上,快速检查一遍,确认孩子没有受伤,才放心松手,朝不远处正哭喊着跑过来,小孩母亲模样的一位年轻女子挥手示意。 路过的行人们同样心有余悸: “怎么不看着点儿孩子,大马路上可别随便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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