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郁瞥了他一眼,不由暗想,他对于和自己上床这件事的执拗程度,多少有点儿令人发指。 顿了顿,裴郁在床边站直,忍不住问一句: “为什么如此执着?” “那还用问。”沈行琛挪到他面前,半跪在床上,微微仰头注视他眉眼,长而黑的眼睫轻轻忽闪,如蝶翼停驻,“当然是喜欢你了。” 裴郁垂眸,视线从对方浅玫瑰色双唇上徐徐扫过,移到那双仿若未谙世事的清澈瞳仁,几乎带着一点怜悯: “喜欢我,就要被我上?” 十七年前被血染红的记忆破空而来,带着挥之不去,令人作呕的精%液味道。 是谁趴在满地鲜血中央,起伏如癫狂的野狗,丑态毕露。 又是谁无声无息,头颅与脖子皮肉分离,任猩红血泊蔓延一地,被迫承受。 夜幕低垂,星光黯淡,红色的奶油同样绵软甘甜。 如果年轻的方婉莹认识后来的裴光荣,会不会后悔曾经对他说出喜欢,说出爱。 活人的感情,充斥着暴力,性%欲,每个爱字都生长在腌臜的黏垢里,与生俱来的罪恶。 而他又主动为这罪恶加了码,伸出手去,窗边的身影坠落如秋叶,筋断骨折,血肉模糊。 他早已在深渊里滚了一身污泥,满手鲜血,又何必拉着一朵红玫瑰共沉沦。 他望着沈行琛,咫尺之遥,却像隔了天涯那么远。 “不止。” 沈行琛的嗓音里,清朗与诱惑势均力敌,弯弯如月的眼眸中,有着令人隐隐心惊,不顾一切的倔强: “还要对你惟命是从,死生不计,做你最坚定的拥趸,最忠实的信徒。” 长久,长久,沈行琛凝望他,空气里黏稠的温度悄悄爬升,有摇曳的火苗在眼底无风自燃。 “惟命是从?”裴郁微微昂首,语气一分一分冷下去,“我说什么你都会照做?” “当然。”沈行琛一笑,神情饶有兴致。 “杀了我。”裴郁说。 像沈行琛曾经对他说的那样。 只是,他的面上殊无笑意,眸光森凉,口气冷冽,如战场上不能违抗的军令。 沈行琛难得地没有答言,唇边的微笑静止,一动不动。 “我说,”裴郁再次开口,凉薄却认真,一种讥诮的自嘲,“杀了我。” “我才不要。”沈行琛的语调轻而灵,尽力让对话气氛变得轻松。 “为什么?”裴郁居高临下望着他,冰霜在瞳孔中凝结,“怕脏了你的手吗?” “怕没人和我上床。”沈行琛浅笑,缓缓抬手,搭上他肩头,“如果小裴哥哥变成尸体,那只好换我来上你了。你要知道,我也不想看到这种事情发生。” 裴郁轻哼一声,眼中尽是了然: “所以,你还是更爱你自己。” 搭在他肩上的手一顿,沈行琛眨眨眼睛,神色纯真而无邪。 “留下我的命,不过是为你自己的欲%望。打听严朗也好,上床睡觉也罢,都只是你的一厢情愿。”裴郁故意加重最后几个字,屋内气温陡然下降,“连这点克制欲%望的诚意都没有,还说喜欢我?你所谓的喜欢,也未免太轻易。” 沈行琛眸中闪过讥讽的微芒,勾起唇角,并没有反驳。 裴郁轻轻握住他的手腕,从肩上拉下去,随即松开,像拂落一枚不起眼,没有重量的尘埃: “活人的感情来得太容易,也太廉价,无一不建立在自身利益之上,有什么意思呢。还不如坦诚一点,承认一身独善,好好爱一爱自己。” 沈行琛的手如同失去知觉一般,任他挥落,一双炽热的黑曜石却始终望进他冰川绵延的眼瞳,似乎试图注入一星跳跃的火焰。 裴郁从床边退开,缓慢却决绝,将视线自对方身上移开,拿起药油酒精,转身出了门,没有再回望一眼。 责,他可以负。 心,还是不要动的好。 为一个活人抛弃原则,颠覆认知,对于从来不知恐惧为何物的他而言,不咎于最可怕的恐怖故事。
第129章 半个人 第二天早晨,裴郁从标本室里走出来,立刻察觉到,家中空无一人,沈行琛不在。 他下意识扫一眼客厅墙角,那只被对方视若珍宝的花梨木小箱还安静放在那里,没有移动过。 沈行琛并没离开。 他暗自松了口气,自顾走去洗脸。 昨夜心潮过于起伏,需要他在生命迹象缺失,却又处处回荡着死亡歌谣的标本室里独自宁神许久,与骨骼器官为伍,才渐渐平静下来。 这种失控的感觉太差劲了,他想。 明知列车离轨后的唯一结局是毁灭,还贪婪地抓着操纵杆不肯放手,一路横冲直撞,驶向未知的远方。 镜子里略显凌乱的发梢上,有细小而晶莹的水珠坠落,自上而下滑过那双冷峻如锋的眉眼,在窗口透进的阳光照射中柔和了轮廓。 端起刷牙杯,杯子上那朵鲜艳漂亮的红玫瑰依旧向他安静地招摇,明目张胆地刻下独属于他的印痕。 流水漫过花瓣图案上缘,他关上水龙头,举起杯,娇艳欲滴的花像有了生命,在水光中微微浮动。 他抬手,向后抄一把头发,细碎水滴四散飞溅。 空气里还有熟悉的香水味道残留,裴郁闭上眼睛,做一个深呼吸,心满意足地走出来。 说着要抗拒活人气息,却忍不住捕捉每个从沈行琛身上逡巡而过的分子。他不无自嘲地想,原来自己不过也是个贪心不足,又不敢承认的俗人。 走到客厅,裴郁一眼就看见桌上摆放整齐的杯盘,盘中堆着金黄飘香的松饼,杯子里的咖啡还在袅袅冒着热气。 他走近桌旁,才发现那些松饼都被做成饱满的心形,个中情意,昭然若揭。 咬下一口,蓬松而绵软,如云团融化在唇齿间。 淡淡甜香不知不觉覆盖味蕾,反应过来时已盈了满口余甘,像谁润物细无声的悸动之雨,发觉之际,已经淹没坚不可摧的城池。 ———— 残肢断腿的接连出现,使整个市局悄悄笼罩在一种莫名的压迫感之中。 死者孟临溪的身份已落实,通过接下来几天廖铭和豆花儿的走访,他们基本可以确定,七月十九号当晚,丁胜是最后一个见过孟临溪的人。 自那之后,孟临溪便没再出现在别人的视野中。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认识他的人从口口相传的蛛丝马迹里推测出他的死讯,惊讶之余,也不免一副“早该如此”的释然模样。 只有他年迈的瞎眼老娘,还残存最后一丝希望,对上门的廖铭下跪磕头,只求能留儿子一命,让他认打认罚,重新做人。 现有的左上肢和右下肢,让裴郁将孟临溪的死亡时间,锁定在七月十九号深夜,并且其死后被分尸,死因目前还不能定论,不排除意外和自杀的可能。 这样一来,孟临溪尸体的剩余部分,就变成了定时炸弹,埋在望海市任何看不见的角落里,只等契机合适,被忽然引爆。 因此,搜寻剩下的尸块,就变成了当务之急。 局里对这起案子表现出恰如其分的重视,成立了“七·二六碎尸案专案组”,交给廖铭全权负责,还做出了“两个务必”的指示—— 务必尽快侦破案件,坚决打击不法分子的嚣张气焰;务必减低社会影响,避免引起市民不必要的恐慌。 “我觉得,这种事情确实容易引起恐慌。” 这天下班之前,裴郁在走廊上遇到豆花儿,对方瞪大眼睛,左右看看,一脸凝重地压低声音,朝他嘀咕,像是凶手就躲藏在暗处,要趁他们不备,突然跳出来行凶: “你想,按照你推算的案发时间,三更半夜,伸手不见五指,硬是把一个死人砍成几块,这得需要多强大的心理素质啊。反正换了我,我是受不了。” 裴郁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就你那胆量,受得了什么?” 余光瞥见豆花儿投来惊奇的目光,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种略带调侃的轻松口气,与自己平日所展现的高冷矜持形象,有些不大相符。 本想装作若无其事,将这篇儿揭过去,谁知豆花儿跟他没有默契,执意要挑明: “裴哥,我发现最近几天,你身上的气质好像不太一样了。” “嗯?”裴郁疑惑地挑眉。 “具体的我也说不上来,就是感觉……你不那么像死人了。”豆花儿非常认真地说。 “嗯?”裴郁再次挑眉,一时分不清他是褒义还是贬义。 “就是说……让我不再排斥跟你肢体接触了,那种感觉。”豆花儿坦然一笑,“要不然,我接触一下你试试?” “……嗯?” 裴郁怔了怔,瞅着对方的魔爪朝自己伸过来,全凭身体本能,向后退开一步。 周身气质不太一样…… 原来,不止他自己能感受到。 他不知道这样的变化是好是坏,但谁是促成这种变化的罪魁祸首,他还是有自知之明。 出乎意料的是,想到这里,他清楚地认识到,心头升腾而起的那种感觉,不是烦躁,不是厌恶,不是一切负面的消极的情绪。 他抿抿唇,心底似乎有什么悄悄绽放。 “正好你们俩在这儿。” 正想着,身后传来廖铭的声音,严肃而不无沉重,“跟我走一趟。” 裴郁无暇多思,便迅速收拾好散落的心绪,抬腿走开。 ———— 从勘查车上下来,裴郁一眼就认出了那一块勉强可以称之为“人”的东西,正孤零零,惨兮兮地躺在夕阳余晖里,连光芒也无力反射,黯淡得像地狱来客。 方才在车上,廖铭告诉他们,接到几位建筑工人报案,南城区某处荒废的建筑工地里,发现了不明身份的尸体碎块。 这个地方荒凉开阔,只有不远处被拆得七零八落的砖瓦钢筋,堆成一堆,无人问津。 尸块就半埋在废墟里,从水泥板间支棱出来,乍一看,倒像要爬出这并没禁锢住他的牢笼。 身后,廖铭带着豆花儿迅速拉起警戒线,将一些围过来看热闹的人隔开。裴郁戴上手套,半蹲下来,小心将地上那块东西扶起。 那是一个人的上半身,没有胳膊没有腿,但头还在。 从尸块外面包裹的层层叠叠黑色塑料袋,和缠绕的大量胶带来看,裴郁几乎立刻就确认,这半个“人”,正是他们踏破铁鞋寻觅的孟临溪。
第130章 废墟与玫瑰 裴郁单腿蹲在地上,扶着那半个人,凝神仔细勘验。 扒开那些塑料袋和胶带,他看到,尸块的头连着躯干,由于天气炎热,已经腐烂生蛆。 头颅上裹了不少塑料袋,和腐骨烂肉粘连在一起。他小心翼翼解下来,将其本来面目暴露在空气中,很快便认出,那面相和脸庞,依稀还有孟临溪生前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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