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铭对着房门连敲带喊许久,门才被缓缓打开。 开门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大娘,走路颤颤巍巍,头发花白,双目浑浊无神,一手扶着门,一手撑着墙,机械地问道: “谁啊?” 裴郁知道,她应当就是孟临溪的母亲。 只是没想到,孟老娘不仅苍老得风烛残年,还双眼失明。 这一刻,他忽然开始祈祷,她并不知道儿子的死讯。 至少,不要从他们口中得知。 “孟临溪,在家吗?”廖铭沉声开门见山。 “他不在……你们上别处找去吧。”老人家口齿不甚清晰,操一口浓重的方言,态度也是一种无谓的漠然。 “那他人在哪儿,您知道吗?”豆花儿顺着问一句。 “他一天天不着家,谁知道他上哪儿去了……”孟老娘满是沟壑的脸上没有表情,口气里,岁月的风霜却尽显无疑。 “他最近……在干什么活儿?”廖铭停顿一下,接着问道。 “我一个老婆子知道啥,反正俺儿赚不了多少钱,还都给你们了。”孟老娘话语中隐隐有着抗拒与敌意,“你们不用来家找他,他不在家。他在外边的事,我不知道,也管不了……” 眼看着老人家打定主意一问三不知,并且似乎把他们当成了上门讨债的,没办法,廖铭只好表明警察身份,声称有事要找孟临溪。 “你们……真是警察?”孟老娘半信半疑,含混的嗓音中,却忽然带了几分颤抖。 几个人便衣来访,除了证件外,谁也没有其他信物,多亏廖铭随身携带的那枚警徽,放到老人家手里摸了摸,才算证明他们所言不虚。 裴郁一眼瞥见廖铭将那枚褪色的,略显陈旧的警徽小心收进衣兜,放在最贴近心脏的位置,如同一枚珍视已久的宝石。 还来不及细思,却看到孟老娘瘪一瘪嘴,深深浅浅的皱纹里,埋藏着肉眼可见的悲切,身形嶙峋而佝偻,更显迟暮老态: “他在外边干啥,从来也不跟我说。可是有时候拿钱偷摸跑回来,我就知道他没干啥正经事。我老婆子岁数大,眼又瞎,管不了他,你们政府该咋管就咋管,抓他,打他,咋着都行,我肯定不给你们拖后腿……” 说着说着,老人家开始止不住哽咽起来: “我到处都是毛病,腿脚也不利索,偏偏又老不死,白活到这个岁数。他一直挣不了啥钱,都给我看病吃药花了。这个孩子没有别的好处,就是这一件,孝顺。我知道……他不是啥好人,要是在外边犯了错,政府,你们该打就打,该骂就骂,那是他活该。就是……就是求政府给他留一条命,别让他……死在我这瞎眼老婆子前头……我……我给政府磕头……” 年迈老母亲真切的悲伤闻者动容,孟老娘枯槁松弛的双眼中老泪纵横,泣不成声,身子一矮,就要给他们跪下去。 廖铭和豆花儿连忙上前扶起,胡乱说几句孟临溪没犯事儿,警察找他是为了确认户口之类,安抚老人过于激动的情绪。 筒子楼里家家户户密密麻麻,门对门,脸对脸,没有秘密可言。这边又哭又叫,动静不算小,很快便引来不少邻居围观,三三两两,指指点点。 他们来得早,楼里一些居民正在洗脸刷牙,还有一些已经收拾停当,准备出门讨生活,听到这里仿佛有事,都想来听个新鲜。 裴郁带着沈行琛走开几步,向几个聚拢在一起,朝这边探头探脑,看上去并不急着出门的邻居大姐出示了孟临溪的照片,简单询问他的情况。 “哟,这人具体是干啥的,还真不太清楚。”一位顶着一头卷发夹的大姐说,“我只知道他和他娘一块住,但很少在家待。前段时间见过他几回,凶神恶煞一小年轻,看着就不像好人。” “我倒是听说,这小伙子有前科,犯过事儿。”另一位正往脸上拍乳液的大姐神秘兮兮道,“说是进去了好几年,前一阵刚放出来。” “因为啥进去的?”旁边端着刷牙缸的大姐好奇追问。 “那不知道。管他为啥,反正肯定不是好事儿。”乳液大姐摇摇头,“我只可怜他老娘,那么大年纪,眼睛还瞎了,又没钱,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日子多难熬啊。” “嘿,那可不一定。”卷发夹大姐招招手,让他们往中间靠拢一些,“你们别看老太太这样,真不一定没钱。她儿子,”她指指孟临溪照片,“对她还不赖,每次回来手里都拎着什么奶粉,鱼油,钙片之类,一箱一箱往家拿。” “好家伙,看不出来啊……”另外两位大姐同时发出惊讶的感叹,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起自家儿女都给买过什么补品来。 裴郁忍着头大,强撑着问下去: “你们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几个人互相看了看,歪着脑袋想了想,卷发夹大姐不是很确定地说: “好像是……得有一个多礼拜了吧。主要他天天神出鬼没的,见人也不打招呼,看见跟没看见一样,记不太清呀……哎!” 正说着,她眼睛忽然亮了亮,朝正在上楼梯的一个光头中年男子指了指: “那是他们房东,警察同志,你问问他呗!” 裴郁点头,正要走开,又被那个手端刷牙缸的大姐拦住,用满含慈爱的目光,上下来回打量。 他怔了怔,下意识看向身旁的沈行琛。 对方却一副看透一切的模样,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小伙子,你是警察?在公安局上班呀?”刷牙缸大姐不顾另两个同伴的挤眉弄眼,微笑问道。 裴郁淡淡点点头,心下了然,以眼神示意沈行琛。 “多大了?有女朋友了没?”刷牙缸大姐继续笑得和善,也不管裴郁心不在焉,自顾说道,“我女儿今年二十二,就在咱们东城区的沃尔玛超市上班,人长得可漂亮了,个儿高,皮肤白,你要是有兴趣,我介绍你们认识一下?”
第121章 兼济天下? 眼看着被称作房东的那名中年男子要走远,裴郁也顾不得再和几位大姐饶舌,摆摆手,便大步追过去。 身后,他听到沈行琛在那边对大姐笑道: “真是辜负您一番美意了,我这位同事,他孩子都快五岁啦!” “哟?!”几个大姐异口同声惊讶道,“他才多大呀,结婚那么早?” 沈行琛的声音听起来很是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似地一拍手,和大姐同仇敌忾: “可不咋的!他大学一毕业,立马英年早婚,还是奉子成的婚,不结不行,女方家不干,找上门去追着打……” “哎呦呦,真是看不出来呀……”几位大姐啧啧感叹,“小伙子长得多精神,干的事可一点儿不精神……” 裴郁一双拳头捏紧,咬牙切齿地在心底把沈行琛骂了一万遍。 冷峻眉峰间的煞气,把那位房东男子都吓了一跳,警惕又戒备地瞅着他: “干啥?” 他闭一闭眼睛,收敛情绪,出示孟临溪照片。 可惜,房东能提供的信息也实在有限,毕竟只负责在月底这几天过来,挨家挨户收个租,至于租户什么情况,他也弄不清楚。 “他去哪儿了,我也想知道!他们家欠我俩月房租没给了,我又不是做慈善,我也要吃饭的呀。”房东苦着脸抱怨道,“手机打不通,人又见不到,他家那个老太太还白占着我的房子,我招谁惹谁了!” 正说着,裴郁看到廖铭朝他招手,便简单跟房东交代两句后,就大步走过去。 孟老娘将他们让进家里,裴郁发觉,屋内比走廊更为逼仄昏暗,即使简陋潦倒得家徒四壁,也显得拥挤不堪。 房子分里外两间,据孟老娘交代,她儿子从监狱释放回家后,就一直住在里屋,屋门总是锁着,不经他允许不准开,所以她也不知道孟临溪平时都在屋里捣鼓什么。 这回孟临溪一走,一个多星期不见人,门上的锁没人动过,她手里也没有钥匙,想打开,只能动手撬。 征得孟老娘同意后,沈行琛自告奋勇道声“我来”,便随手从走廊上捡来一根铁丝,三下两下将锁捅开。 趁他开门的间隙,裴郁按照方才房东给他的孟临溪手机号打过去,不出所料,果然关机。 屋门被推开,一股略带酸意,又闷又潮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裴郁心头一惊,才发现那气味来自于墙边一只塑料桶。 屋里与屋外一样破败寒酸,由于久无人住,还积了浅浅一层尘灰。 他们的动作使得尘土四散飞起,弥漫到空气中,呛得豆花儿连连咳嗽几声。 裴郁走到墙边,在塑料桶前单腿蹲下。 桶里装了一半颜色深红发黑的液体,血腥味浓烈,无比黏稠,有些已经凝固结块。 他戴上手套,抹了一点放在鼻下细嗅。 “血?”沈行琛蹲在他面前,眨眨眼睛,用口型问道。 裴郁放下手: “狗血。” “放这么多狗血在家里?他想干什么?”豆花儿瞪大了双眼,也凑过来看。 “答案在这。”是廖铭的声音。 裴郁站起身来,看见廖铭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笔记本,拍掉灰土后,翻开的那页上,歪歪扭扭写着几个人名。 其中还有个他们熟悉的名字——卢鸿。 只是,包括卢鸿在内的一串名字,都被横杠划掉了,只剩下一个叫“丁胜”的,还大喇喇写在那里,保持着原状。 “这不是那什么鸿福齐天木材厂的卢老板吗。”豆花儿伸着脑袋看了看,奇道,“他跟孟临溪还有关系?” “欠债讨债,也算关系。”沈行琛幽幽地说。 裴郁看了他一眼,那双黑曜石里流转的微光在几个名字上扫过,眼底有某种复杂情绪转瞬即逝,快得来不及捕捉。 “卢鸿之前交代过,他欠了不少高利贷。”廖铭略微沉吟,若有所思,“孟临溪很有可能,就是负责催债的马仔。” 想到那时在木材厂门口发现的狗血痕迹,以及周围邻居对孟临溪虽不熟悉却高度一致的印象——凶神恶煞,裴郁点头,认同推断。 “这些人应该都欠了钱。”廖铭挥一挥笔记本。 “那……划掉就代表,已经还上了。”豆花儿猜道,“这个叫丁胜的,还在欠债?” 几个人相互看了看,不置可否。 裴郁接收到廖铭的无声指示,将半桶狗血和笔记本名单都拍了照片,又听见豆花儿用只有他们几人能耳闻的声音悄悄说: “有没有可能,这上面某个人,被孟临溪催债逼急了,就……” 豆花儿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还配合地吐了舌头。 廖铭呼出一口气,合上笔记本: “看来,有必要再走一趟木材厂。” 说完,便冲他们一摆手,示意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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