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这就是杜家父母,为何执意要求迅速结案的原因了。 尽早把女儿带回家,为她配这一场哀荣盛大的冥婚。 只是,为了配婚,连女儿为什么自杀,死前又遭遇了什么,都漠不关心,到底是爱,还是不爱。 活人的感情,永远自相矛盾,难以捉摸,裴郁想。 那张白纸黑字的结婚请柬渐渐浮现在眼前。 沈行琛。 他到底知道多少。 每当自己对邹晟的疑虑浮出水面,他都跑来告诉自己,方向错了。事实证明,他似乎说中了。 但他眼神和语调里,又分明有着一望即知的调侃,声称凭的是直觉。 对方引导自己来参观这场婚礼,显然是想抛出什么线索。 可是,冥婚是人死了才能发生的,杜雪自杀在前,能有什么关联。 等等。 杜雪自杀,疑点重重,拒绝解剖,迅速结案,夜半冥婚。 有什么念头从裴郁眼前一闪而过,像流星滑过天际,快得来不及捕捉。
第20章 疯女人 伴着喧腾的喜乐和围观人群的笑谈,这支白色的送亲队伍一路迤逦前行,很快,便来到那张请柬上写明的地点,西湾村东头大戏台。 裴郁跟廖铭和窦华一起,混在人群末尾,随之围观。 一路上,裴郁并没听到豆花儿再说什么,但那明显变得沉重和紊乱的呼吸声,却到底出卖了对方内心的恐惧。 他不由得转头看过去,见豆花儿寸步不离地紧紧跟着廖铭,一脸如临大敌的警惕,瞪大的眼睛,就没有放松过。 豆花儿说得对,幸好廖铭一起来了,给对方足够的安全感。 要是和自己这种,活着也像死了的人待在一块,怕是更给孩子吓出毛病来。 和尸体接触太久,他都快不记得,自己也是个活人。 这样也好,孑然一身,来去无牵挂,用不着为了什么哭,为了什么笑,为了什么烦忧,又为了什么动情。 终有一日,自己也会躺上那张,曾躺过无数尸体的解剖床,在新的柳叶刀下,四分五裂,又完好如初。 一如这世间的岁月轮回。 没有人会永远活下去,但永远有刀刃正锋利。 柳叶刀下,永远不缺新鲜血肉。 想到这里,不知为何,裴郁心底浮上一层从未有过的,淡淡的落寞。 锣鼓和唢呐声渐渐低下去,他抬眼,望着那人潮涌动的旧戏台。 雨隹木各氵夭卄次 这青苔碧瓦堆,见惯多少人来了又去,像世世代代的大梦醒了又眠。 活人在台下看戏,戏也在台上看活人。 而今,轮到台下的活人上台表演,却比鬼神,入戏更深。 正想着,裴郁的思绪,就被一阵小小的骚动,拉回眼前。 戏台那边,早有另一群也穿着白衣的人,抬着另一具同样铺了大红绒毡的棺椁在等候。 看来,这就是新郎陈福了。 此时正是月色半明,良辰吉时,戏台上触目的白与妖异的红融为一体,那喜庆里,明明白白透着狰狞。 观礼的人们倒浑然不觉,照样指点说笑。看上去,早已习惯这种事情的发生。 这时,两边新人亲友的哭嚎声逐渐消失,裴郁看到,有个人披着月光,大步走上戏台,手里好像还拿着麦克风。 这人身形很眼熟,裴郁一时还没对上号,就见他走到两队新人中间,转过身面对台下,压压手示意大家安静,字正腔圆地开口: “今有佳人,命归三途,上敬黄天,下祭后土,福厚命薄雨隹木各氵夭卄次,姻缘无主。某既受命,加以算卜,择定良人相配,选聘六礼成府。阴刻吉时,天地共睹,生无结发之缘,殁有同椁之骨。此情永至,日月可嘱……” 一段主持词让他说得既喜庆,又苍凉,悲中带喜,喜中带悲,想必经验颇为丰富。 还来不及细想这声音怎么听上去有点耳熟,裴郁就听到身旁,窦华的嗓音微微颤抖: “这玩意儿……还有司仪啊。” 而后,又见廖铭似笑非笑地,瞥了对方一眼: “还在怕?” 窦华支吾一声: “我……” 发出一个音节后,又自动消音,向廖铭身边靠得更近。 “胆子总这么小可不行。”裴郁听到廖铭不无担忧地说,为了防止村民们听到,特意将声音压得很低,“你可是刑警。” 他见豆花儿又嗫嚅一声,稍稍垂了眼睫,没再吱声。 那名司仪还在非常投入地说着,大伙儿也都十分配合地听着。 忽然,有个人影从人群中窜出去,速度飞快,一溜烟就跑到了那些作为嫁妆的纸人纸马纸器具旁边,挥着胳膊,又跳又叫,边喊边笑,状如疯癫。 裴郁看到这人披头散发,衣衫褴褛,黑夜也没能掩盖住周身的脏污。 而且那喊叫里,只有一些哦哦啊啊的单音节,似乎声带受损,说不出话。 从身形和声音上来看,应当是个年轻女子。 也许是方才锣鼓喧天的热闹场面,刺激了这个女子的神经,她不住地在人堆里跑来跑去,显得很是兴奋。 村民们却像见怪不怪,完全不见任何惊讶的表现。几个离她近的村民走上前去,也不说话,直接将人推搡到一边。 那个架势,很像驱赶一只牲畜。 裴郁见那女子起初还不太情愿的样子,不管不顾地,兀自笑着乱跳,几名村民扬起手,作势要打她,她才一缩脑袋,又笑嘻嘻地往别处跑走了。 很快,那身影便消失在道路尽头,没有一个人去理会。 裴郁发现身边的村民们,也只是被短暂地惊扰了一下,注意力很快就从那个疯女人身上移开。 倒是豆花儿,裴郁听见他既害怕,又忍不住好奇地,跟旁边一位大哥打听: “她是……什么情况啊?” 那位大哥瞅了瞅他们: “看你们眼生,市里来的吧?” 廖铭点头: “我们是杜雪生前的朋友,她父亲邀请我们过来,参加婚礼。” “哦,那就难怪了。”大哥恍然,随后,又漫不经心道,“那女人是个疯子,不仅疯,还又聋又哑。到我们西湾村好几年了,谁也不知道她打哪儿来的。” 一旁的豆花儿连忙追问: “那她住哪儿,靠什么生活啊?” 大哥有些好笑地瞅了他一眼: “剩饭剩菜,清汤烂面,什么不能吃。桥洞底下,池塘边上,哪儿不能睡。再说了,村里还好些个单身老汉呢,能让她饿死吗!” 雨隹木各氵夭卄次 裴郁瞥见豆花儿更加好奇的神情: “什么意思?” 大哥往旁边瞅瞅,见没人注意这边,便道: “这么说吧,她没有名字,但别人都叫她啰啰。” “洛洛?”豆花儿下意识重复。 “不是洛洛,是啰啰。”大哥摇摇手指头,一脸不可描述的微笑,“意思就是,给点吃的,啰啰地叫几声,跟喂猪似的,就能把她骗到家里去。” 裴郁轻轻蹙起眉梢,却听到豆花儿仍旧懵懵懂懂地问: “为什么要骗到家里去啊……” 不想再听下去,裴郁走开两步,再去看那名司仪。 圆圆头,圆圆脸,一本正经地祝祷着阴间的新娘和新郎,语调不无悲凉,人却长得一团喜气。 他瞳孔猛然放大。 终于想起这人是谁了。 正要将自己的发现告诉廖铭,裴郁手机一震,收到一条信息。 略一寻思,他还是先摸出手机。 “小裴哥哥,四点钟方向。” 他转头,果然看见斜后方,沈行琛正遥遥立在人群之外,定定望着他,噙着半支未燃尽的烟,浅笑盈盈。 月光下,那身影单薄清秀,像一枝夜玫瑰无声开放。
第21章 多余的染色体 “小裴哥哥,这样的婚礼,你喜欢吗?” 沈行琛掐灭烟蒂,唇角微笑明艳,仿佛眼前不是一场阴森诡异的死人配婚,而是美轮美奂的视觉盛宴。 戏台那边,已经开始进行下一项流程,烧纸人。 那些精心扎制,栩栩如生的纸人纸车纸房子,在所有人注视下,渐渐被熊熊火光吞噬,去到地府,保一对新人荣华富贵。 远远看去,两具棺材上缠绕的大红绸花,鲜艳夺目,在火苗腾起的热浪里,显得有些扭曲。 裴郁收回视线,同样定定地望住那双黑曜石色眼眸: “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我早说了,你不用查邹晟,查他没用。”沈行琛眼中有星光流转,“不如多注意一下,这位司仪先生。” 裴郁微微昂首,并不看台上: “你早知道,彭冬冬和杜雪死亡有关?” “直觉而已。”沈行琛一笑,还是那副欠揍的真假难辨口气: “命好的话,蒙对了,换你多看我两眼,早点和我上床去。命不好,蒙错了,我再想别的办法。” 裴郁翻个白眼,轻嗤一声。 他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 不过,这个司仪彭冬冬,确实让他起疑。 裴郁转脸,仔细望了望台上手执话筒,脸上哀悼与欣慰并存的彭冬冬。 年龄,二十六七岁,身高,一米七五左右,走路挺胸收腹,躯体比较直,重心落在后脚掌。 和杜雪死亡现场所出现第三种足印的主人,大致吻合。 只是在他印象里,这个彭冬冬和杜雪并没有过交集。 一定是自己的侦查工作,还有疏漏的地方。 他眼睫微动,暗想着,一会儿回去,得将这一重大发现告诉廖铭和豆花儿。 “小裴哥哥。” 他听到沈行琛幽幽开口,凝视自己的目光中,也少了几许戏谑: “其实……你执意要查这个,没什么意义。” 裴郁不由看了对方一眼。 “杜雪在这世上,没有朋友,没有爱人,没有背景,更没有权势。她生在一个普通,甚至可以说贫穷的农村家庭,家里有个弟弟,和一对明显重男轻女的父母。她没怎么上过学,工作也是普通,平庸,可有可无,谁都可以取代。” 沈行琛的嗓音像有烟雾缭绕,从冥河岸边款款而来: “她的自杀,最多,是为望海市的人口普查减少一个数字。她是千千万万死去的人当中,最寻常,最平淡,最不起眼的那一类。没人会在意,她为什么自杀,死之前又经历了什么。也许再过不久,所有人都会遗忘了,她曾存在过。” “这不是惊天动地的大案要案,你查到真相,也不会有人为你鼓掌喝彩,对你说上一句感谢的话。她的死,就像一滴水沉入大海,甚至激不起一朵浪花。你的坚持,也改变不了,她消失得无声无息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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