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行琛先是有些莫名其妙,等到看清他拿的是什么,眸中的笑意,也一点一点收敛起来。 见他抿着唇不言语,裴郁又亮出另外一颗炸弹——那张彩印的福利院儿童合影。 “报纸不认识,那这个人,”他指尖点住照片上何年的身影,略带讥讽道,“也不认识?” 沈行琛眼里的光逐渐黯淡,视线却没有从他眉宇间移开: “你去了灵光?” 裴郁听出他在提到“灵光”两个字时,语气中森凉的漠然,仿佛那是个与自己全无关系的地方。 “不仅去了,”裴郁说,“还知道了一些,你不想让我知道的事。” 沈行琛微微抬起头,曜石瞳仁黑得发亮,像是在打量他究竟知道多少。 “小何侦探。”裴郁故意放大语调里的嘲讽意味,“你号称能掐会算,能不能帮我算算,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卧室里陷入令人气闷的静默,沈行琛就那样看了他良久,似乎要用沉默与他对峙到底。 就在他心底的失望情绪一寸寸蔓延上心头时,沈行琛却像放弃挣扎似地,轻声开口,神情低落: “我是借用了他的名字。当初我学没上完就跑出来,无处可去,他那时候已经在做私家侦探,我就投奔了他一段时间。” “只是名字?”裴郁沉声追问。 “还有身份。”对方承认得也算痛快,“他后来不再做侦探,我就借他的头衔一用,为了行事方便。” 裴郁盯住那双雾气氤氲的黑曜石,并不因他的笃定而放松: “为什么不再做侦探?” 他明明记得杨苡婷说过,真正的何年业务水平还不错,坊间多给出难得的“靠谱”评价。 “人各有志吧。”沈行琛微微一笑,“也许他找到了更适合自己的地方,不想再风里来雨里去地奔波。干这行,吃了上顿没下顿,能不能开张,全看运气。” 裴郁轻轻嗤一声: “那他现在人在哪儿?” “不知道。”沈行琛摇摇头,“我有三四年没见过他了。大隐隐于市,对他来说很容易。” 裴郁又凝视对方半晌,才缓缓呼出一口气,双唇抿成一条锋利的线。 他把报纸和照片收拾起来,利落而小心,没让报纸碰碎。 这毕竟曾是沈行琛的老窝,他想,即使对方弃如敝履,于他也是意义非凡。 正是这些油墨散淡,层层叠叠的报纸,把沈行琛从母亲手里接过来,穿山过水,千里迢迢,送到他的身边。 他立在床前胡思乱想,面前的人却把腰板挺得更直,与他视线平齐,伸出双手搭上他的肩,浅笑盈盈: “你想知道何年是谁,怎么不直接来问我?” “问你?”裴郁冷笑一声,“你嘴里有一句实话?” “当然。”沈行琛的手不安分地伸向他前襟纽扣,咫尺距离间,他闻到对方身上清新诱惑的香水气息,争先恐后朝他呼吸道扑来,“我说——小裴哥哥你真厉害——这句可是真的。” 这话语里百转千回的暧昧意味,不禁令裴郁想起他说这话时的样子——喘息破碎,叫声凌乱,眼角微红,水光泛滥——实在是风光旖旎,风情万千。 他定一定心神,启唇吐出一个字: “滚。” “才不要。”沈行琛丝毫不以为意,双腿一动,便凑到了他身前,“这句话,我还没说够。” 温热气流拂过耳畔,心尖尖如过电般轻颤,裴郁却像早有免疫似地,不动如山,口气也并没缓和半分: “给你个机会,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否则……” 一面说着,他一面轻轻揽住沈行琛纤细腰身,垂眸盯住对方眼睛,伸进衣摆,渐渐向下摸索。 “……怎么?”沈行琛的呼吸变得紊乱,尾音里带上细碎的气喘。 裴郁稍稍昂首,居高临下望着他: “否则,我保证你往后再也没机会,说刚才那句话。” 话音没落,裴郁面色便倏然一凛,毫无预兆地将人推开。 看到沈行琛骤然跌坐回床上,他也没表现出半分怜香惜玉,而是自顾转身,将报纸和照片都放回标本室去,妥善保存。 等他稳定一下心绪,再次折返回卧室时,就看见沈行琛已经调整好状态,靠坐床头,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成为又圆又软的一坨。 见他回来,对方悄悄叹口气,一半不安一半期待地问道: “小裴哥哥,那我全部坦白之后,你会继续和我好吗?” 裴郁瞥他一眼,也坐上床头,端直腰杆,盘起双腿,双手放上双膝,掌心向上,一副老僧入定的姿势: “看你诚意。” “我说过,小裴哥哥纯白无瑕,内心还保留着最质朴的真善美。”沈行琛双眸晶亮,淡淡忧伤如雾气弥漫其上,“我不想你知道太多,被丑恶污染双眼。” 又一次听到对方这样说,裴郁几乎忍不住即将脱口而出的冷嗤。 他心底那头名为罪恶的怪兽似乎有所感应,蠢蠢欲动,利爪攀上禁锢自身的锁链,用力摇晃,尖牙利齿间,发出骇人的低吼。 自欺欺人的事,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 这一刻,在沈行琛身边,他忽然就不想伪装,不想遮掩,不想用尽气力,去扮演一个看起来“纯白无瑕”的人。 那明明不是他最真实的模样。 “……小裴哥哥?”沈行琛好像发现他的异样,试探性轻叫一声。 也正是伴随这一声,怪兽挣脱锁链,窜出牢笼,吼叫着冲向未知的永夜。 “我告诉过你,”他唇角徐徐勾起凉薄的弧度,目光没有焦点,空洞地望着前方,“十岁生日那天晚上,我爸杀了我妈,又从五楼掉下去,摔死了。” “嗯,我记得。”沈行琛点点头。 “可我没告诉你……” 裴郁微微转脸,语调轻而梦幻,望向沈行琛的眼神,几乎带着一种报复的快感: “他是被我推下去的。”
第176章 唯一可取之处 说出口的一瞬间,裴郁忽然感到一种由衷的畅快,仿佛郁积在胸臆中长达十七年的浊气,正在渐渐消散。 否认也好,承认也罢,那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他亲手杀了自己父亲,并伪装成一场意外,蒙蔽在场所有活人的眼睛,包括一向以眼光犀利著称的师父严朗。 若说他的灵魂纯白无瑕,那这世上,恐怕除了白,便没有其他颜色存在了。 然而,人的骨骼血肉灰飞烟灭,神识意念却永远顽强。午夜梦回时那双狞笑的血红眼睛,从所有看见的看不见的角落注视着他,那种轻蔑而怜悯的神态,像在讥讽一只可笑的,垂死挣扎的蝼蚁。 ——以为拿起柳叶刀,你就是个好人了? ——再浓烈的福尔马林,也掩盖不住你身上的血腥味道,你裴郁作下的孽,这辈子,都偿还不清。 这些话反反复复在他耳边回荡,哪怕他从那个噩梦般的家里搬出来,去师父身边,住校,抑或后来搬进这间青警公寓,都如影随形,伴着他每日出来进去,醒了又眠。 这样的秘密,本该带进坟墓的。 可这一刻,面对身旁这个人,他却突然不想再隐瞒下去,不想看着对方为他披上“无瑕”的外衣,由于一无所知而满怀倾慕。 沾满鲜血的恶徒,才是真正的他。 长久的静默后,裴郁轻轻启唇,一半劝诫,一半挑衅: “我早说过,别拿道德来绑架我,我和你,是同一类人。” “同一类人……”沈行琛的语调飘忽不定,无意识地重复着后几个字,额上细碎黑发落下来,眉眼斑驳,看不清他神情。 “你断送了丁胜的手,我断送了裴光荣的命。”裴郁鼻端发出一声轻浅的自嘲,“我们还真是一丘之貉,狼狈为奸。” 沈行琛转过脸来,望着他,缓缓笑开: “小裴哥哥,这是你做过最残忍的事,对吗?” 意料之外地,裴郁从那语气中,听不出任何鄙夷与震惊的成分,反而有种获知他隐藏最深的底线后,发自内心的释然。 他眸光一动,口气依然云淡风轻,眼底却不动声色地,结一层坚利的冰霜: “如果你不肯说出你所知的全部,我不介意再做些更残忍的事。” 沈行琛笑笑,向他靠过来,浅玫瑰色双唇在他耳畔吹气: “你想怎样,也把我从楼上推下去吗?” “让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方法有很多。坠楼,不是我的第一选择。”裴郁微微昂首,目光斜斜睨着对方逐渐凑近的面容,伸出手去,捏住他小巧的下颌,迫使他稍稍仰头: “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你这张漂亮的脸,会保不住的。” 声音虽然轻浅,却带着连裴郁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一种由于害怕失去,而濒临歇斯底里的疯狂。 被他制住的人却没有丝毫惧意,仍旧笑意莞然地看着裴郁,一双黑曜石里脉脉的波浪,如星河流淌: “原来小裴哥哥看上的,不是我的人,而是我的脸。” “知道就好。”裴郁话里的凉薄,足以和窗外暮秋的寒夜相媲美,“别浪费你身上唯一的可取之处。” 半晌,沈行琛笑了,拖腔拖调答一句: “好——” 裴郁放开手,微微吐出一口气,重新回到那个打坐入定的姿态。 他听见沈行琛在身旁窸窸窣窣的声响,知道对方爬回了另外半边床上,又用被子,把自己裹了起来。 “小裴哥哥不是总好奇,为什么我如此坚信,霍星宇才是坏人吗?” 不用转头去看,他也能想象出沈行琛此刻眼睫忽闪忽闪的模样,乌黑睫毛浓密,在眼睑下方投出一小片鸦青色剪影,如轻柔的羽翼摇晃。 少年的嗓音清澈里掺几分微哑,仿佛隔了多少远山的雾霭,年深日久,踏月而来: “因为他把我那些同学带走时,我亲眼见过……” 缥缈如梦的讲述里,裴郁终于穿越幽深寂静的时空隧道,窥见七年前那段隐秘的,不见天日的过往。 ———— 原来,沈行琛还在十九中上学时,就曾偶尔目睹副校长霍星宇带着学生单独走出校门,去向不明。 由于这位年轻的副校长在大家眼中的形象一贯都是“平易近人,和蔼可亲”,他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直到七年前的五月末,临近中考前夕的某一天清早,他为做值日提前到校,却偶然撞见一位女同学,从霍星宇的车上下来。 他不认识那个女生,却清楚看到她低着头站在车旁时,那只伸进她裙子里摸索的手,来自车内的成年男性。 女生很快就拎着书包匆匆走开,沈行琛却一时怔住,来不及躲闪,与打开车门的霍星宇隔着几米距离,四目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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