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上是几十个孩子的合影,有大有小,大的看起来在上高中,最小的还需要保育员抱在怀里,几个面目和善的保育员中,就有眼前这位庞大姐,不过看起来要比现在年轻一些。照片下方标注的日期显示,这是十一年前的某一天。 裴郁一眼就认出孩子群当中的沈行琛,十一二岁的模样,站在画面最边缘,清秀好看的小脸上没有表情,皮肤白皙,五官精致,已初具现在漂亮皮相的雏形,在一众灰头土脸的孩子当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阿琛刚来的时候,才三个月大,是裹在报纸里,放在火车行李架上,被乘务员发现,报警之后送来的。”庞大姐回想往事,脸上浮现出一种梦幻般的惆怅,“当时我们都很惊讶,这样漂亮的孩子,除了有点营养不良之外都很健康,还那么小,家长怎么会忍心抛弃他,真是可怜。不过话说回来,在这里长大的孩子,又有哪个不可怜……” 庞大姐的话匣子一打开,便像开闸的洪水收不住: “他被抱来的时候,还没有我胳膊长,小小一个,又冷又饿,蜷缩在一堆报纸里头,哭得喘不上气,报纸上还拿彩笔写着他的名字,想必是家长的意愿,我们就没有改。要是能找到愿意对他好的家庭,也算这孩子的福气……” 裴郁眼前似乎浮现出一个婴儿时期的沈行琛,小手无力地抓着报纸,哭得撕心裂肺,嗓音嘶哑,被孤零零丢在人来人往的火车上。 人海川流不息,却无一个是他亲人。 裴郁于脑海中伸出双臂,穿越二十余年时光,隔空拥抱这个被抛弃的小孩,想为他冷到发抖的小身躯,注入一点温暖的力量。 听到庞大姐提起名字,他不由得想起当初沈月容对他说过的话。 ——我文化程度低,哪能给他什么好名字,不过就是一点儿痴心妄想的祝愿。 ——行是向前,琛是至宝,连起来就是,向前走,莫回头,就会得到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在庞大姐絮絮而不失遗憾的讲述中,沈月容的话是那样清晰可闻,字字分明。 向前走,莫回头。 不知为何,这一刻,裴郁忽然觉得,真真假假,又有什么重要。 沈行琛这个人,就是上天赐给他,最珍贵的宝物。 又听庞大姐说了些孩子们的童年琐事后,裴郁抿抿唇,准备站起身来告辞。 开口前的一刹那,他眼神落在那张合影相片上,却突然发现另一个熟悉的面孔。 那是比他在杨苡婷手机里和沈行琛证件中见过的照片上,更加年轻几岁,一副高中生模样的,何年。
第174章 背德深渊 “这个孩子,您有印象吗?” 裴郁指向合影里与沈行琛相距不远,又瘦又高的半大男孩何年。 “哦,这是……小何。”庞大姐想了想,说道,“拍这张照片的时候,他好像在上高一。” 裴郁压制住指尖略微的颤抖,面上一派不动声色: “他现在,在哪里?” “哟,这我就不知道了。”庞大姐微微蹙眉,“咱们院里的孩子,能好好上学的很少,我记得小何也是没念完高中,就出去打工还是开店来着,记不清了。这还是听别的孩子说的,他们一旦出去,就很难再回来。” 裴郁略略垂眸,望着那位何年的身影。对方站姿有些吊儿郎当,头发凌乱,眼神慵懒而不耐,一望即知,是个桀骜难驯的少年。 许是他的神情过于专注,引起庞大姐的警觉: “你问他干什么?” 裴郁眸光一闪,抬起眼来: “我弟弟提起过这个叫何年的孩子,说他小的时候,没少受到对方照顾,所以我本来想,当面感谢一下他。” “哦,哦……”出乎意料地,庞大姐在听到他说“照顾”这个词时,眼光开始闪烁,出口的话也有点支支吾吾,略显尴尬,“孩子之间嘛,互相照顾是应该的,我们一直教导他们要团结友爱,互帮互助。” 她的口气实在生硬,裴郁顿了顿,还是没忍住: “我弟弟在这里时,总受他欺负,对吗?” “这……没有没有,哪能呢。”庞大姐先是矢口否认,见裴郁盯着她的目光寒凉,深不可测,才轻轻叹了口气,改口道,“孩子多了,总会有人受欺负,我们保育员只有几个人,也不能保证每时每刻都看住他们。而且阿琛从小就长得白净,保不齐就打不过这些孩子。这么多年过去,你们也……慢慢放下吧。” 裴郁徐徐吐出一口气,微微昂首,没有答话。 他想起那时候靠坐在殡仪馆后墙根下,沈行琛对他说起灵光福利院——我不喜欢那儿的生活,那里没有一个人,像你对我一样友好。 当时他还默默嘲笑,沈行琛所谓的“友好”,标准也未免过于宽松。 现在想想,他从小在这种类似野生放养,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环境下长大,生得样貌又好,难保没有遭遇过什么令人屈辱的对待。 想到这种可能性,他便产生一种冲进照片,把欺负过对方的人,全都痛揍一顿的冲动。 为了不让庞大姐再度怀疑他来意,他只好硬生生将这种冲动压下去,尽数收敛成眼底不易察觉的寒霜。 也许是怕这些事给沈行琛在裴郁心中的印象带来不良影响,失去让一个孩子重归家庭的机会,庞大姐话锋一转,开始述说起他的好处来: “阿琛这孩子虽然不爱说话,总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但性格还算乖巧,读书的时候成绩也不错。后来听说他没再上学,我们还觉得挺可惜。现在他有机会上大学,连我们也替他高兴……” 庞大姐说得滔滔不绝,裴郁却听得腹诽不断—— 不爱说话? 心事重重? 性格乖巧? 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沈行琛吗。 跟庞大姐告别时,他提出,想要带走那张十一年前的合影。 由于底片已经散佚,仅此一张,对方只同意他带走彩印的复印件。 为了使他不虚此行,庞大姐还特意去到放置杂物的库房,将一沓泛黄褪色的旧报纸,如献宝一般,珍而重之地拿给他。 二十多年前的旧报纸松脆易散,裴郁小心翼翼接过,看着那上面油墨散淡的豆腐块,一篇篇具有时代气息的“走进新世纪”醒目标题,以及那用水彩笔写就,不甚美观的“沈行琛”三个大字,不由得将眼神也放得温和。 当年沈行琛小小的,鲜活的躯体,就是被包裹在这些报纸里,抵达生命最初的归宿。如今,兜兜转转,又来到他手中。 想到婴儿哭泣的画面,裴郁只觉得既好笑,又酸涩,仿佛这些报纸有千钧重量,沉甸甸压在他手臂和心头。 他缓缓颔首,真诚向庞大姐道谢。 “别谢我。没能关注每个孩子的成长,是我的遗憾。”庞大姐轻轻叹口气,落在裴郁脸上的目光,流露出长辈的慈祥,“从这里出去的孩子不容易,如果可以,请对他好一点。” “放心。”裴郁眸光没有从报纸上移开,眼睫微垂,像说给庞大姐,也像说给自己: “我会。” ———— 晚上回到家,裴郁一进门,就看见沈行琛正靠坐在落地窗边看书,从事务所里带过来那只沙漏被他放在窗旁,静止的暗色细沙在灯光与月影映照下,产生簌簌流动的假象。 细碎发梢从少年额角落下,掩映一双漂亮的眉眼,黑曜石里浮一层薄薄水汽,不知是因为书页里的爱恨情仇,还是由于窗外的月光温柔。 看到他回来,沈行琛双眸一亮,欢喜叫一声“小裴哥哥”,从地上起身,顺手放下书,腾出双手,来拥抱他满身的风尘。 裴郁淡淡瞥他一眼,伸手将人推开,同时注意到那本书,封面一派浓淡有致的白,掺一抹凌乱的米黄人影,是朱天文《荒人手记》,来自于他的书架。 “不是不爱看书?”裴郁问一句。 “你喜欢,所以我也想试试。”沈行琛似对他忽然的冷淡浑不在意,眼中笑意明晃晃,如星子璀璨,“而且,这本书写得很好,字里行间,都能看到我们自己的影子。” “哦?”裴郁眉梢微挑。 沈行琛莞然一笑,轻声背诵起《荒人手记》里的字句—— “这是颓废的年代,这是预言的年代。我与它牢牢的绑在一起,沉到最低,最底了。我以我赤%裸之身做为人界所可接受最败伦德行的底线。在我之上,从黑暗到光亮,人欲纵横,色相驰骋。在我之下,除了深渊,还是深渊。” 话音落下,又停顿片刻,仿佛在唇齿间回味文字的余甘。 几秒后,才上前一步,眼波绕着他眼耳鼻口打转: “小裴哥哥,你说,我们在床上所做的,是不是也已经超越了伦行的底线,堕入到背德的深渊?” 裴郁居高临下望着他,不答反问: “你开心吗?” “当然。”沈行琛毫不犹豫,“和有情人,做快乐事,不正是我等凡夫俗子的终极理想?” “那就够了。” 裴郁的嗓音轻扬又不失稳妥,语调中的笃定听得分明。 他将怔了一下的沈行琛抛在身后,自顾走去洗漱洗澡,唇边勾起一点得逞的弧度—— 道德感要有,但不要太多。 否则,在这荆棘满地的世上,会困囿于许多无谓的枷锁,寸步难行。
第175章 无瑕 等裴郁把自己清洗干净,来到卧室时,却发现沈行琛已经将阵地转移过来,正靠在床头,继续看那本《荒人手记》。 这个人的神情永远这样云淡风轻,裴郁想,丝毫没有骗了他之后的自觉。 若不是霍家那位杨苡婷女士找人心切,机缘巧合下牵扯出何年,他还要瞒自己到什么时候? 看着自己蒙在鼓里一无所知的样子,就真的令他这样欲罢不能? 越想越憋屈,裴郁索性上前一步,一把抽走他手里的书,撇在一边。 正看得入神的人,冷不丁被吓了一跳,双手还保持着捧书的姿势,浅玫瑰色双唇微张,愣愣地仰头望着他,一双大眼睛也忘记去眨。 对,就是这副天真无害的纯良外表,裴郁想。 唬得他交身又交心,说什么都相信,到头来,却连对方的身份真假都搞不清。 他裴法医一世英名,算是断送在这个小浪货手里了。 “小裴哥哥。”沈行琛反应过来后,便直起腰,跪坐在床上,挑眉看着他笑,“你不让我看书,是想干什么?” 裴郁眸光微动,口气却冷淡: “书有什么好看,不如看看报纸。” 沈行琛眼底浮现出不解的神色。 裴郁又盯了他两眼,把从福利院带回来的那沓旧报纸,唰啦一声,杵到他眼前: “认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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