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中事务繁杂,一时半刻自然是讲不完,好在谢烬不急,江悬也不急。 二人一起吃完午饭,江悬问谢烬可不可以带他四处转转,谢烬一口答应,起身为江悬拿来披风:“此处风大,你穿件衣裳。” 江悬听话穿上披风,只见谢烬犹豫片刻,问:“阿雪,待会儿出去,我能牵你手么?” 想起谢烬刚才在外面对自己礼貌客气的模样,江悬哑然失笑,故意绷着脸道:“不行。” “为何?” “你是大将军,要有大将军的样子。”江悬拢了拢披风,“好了,走吧。” 谢烬眉眼耷拉下来:“哦。” 冬日午后,空气是冷的,但日光和煦,晒得人暖洋洋。此处军营占地几十公顷,有练兵场、马场和一大片营帐,要一日逛完也非易事,谢烬先带江悬去了演武场,午后闲暇时,零星有将士在这练武或晒太阳,远远望见谢烬和江悬,放下手里的事,全都聚集过来。 “将军!” “少帅!” …… 问候声此起彼伏,谢烬摆摆手,说:“我带阿……少帅随便看看,你们该做什么做什么。” “是!” 这一支玄羽军是整个大梁最精锐的部队,所用兵器、甲胄、战马自然也是最好的。放眼望去,刀枪棍棒、弓箭盾牌整齐摆放,江悬目光停在一排弓上,微微一滞。 谢烬顺着他目光望去,心下了然:“阿雪,你要试试么?” 江悬稍作迟疑,点点头:“好。” 二人到放置弓箭的木架前,百米外有一排标靶,江悬拿起其中一把弓,谢烬忽然道:“等一下。” 江悬放下弓:“怎么了?” 谢烬从自己大拇指上取下一枚扳指,拿起江悬右手,为他套在拇指上:“好了。” 弓箭射程远、威力大、比起刀枪较为省力,又能避免贴身近战体能差的劣势,是最适合江悬的武器,唯一的不好就是费手。江悬从小学习弓箭,几根手指和虎口上早早磨起了茧子,虽有七年不曾碰过武器,但手上细看,那层薄茧仍在。 谢烬的扳指对他来说有一点松,江悬低头,看着自己手上多出来的一枚素面犀角扳指,不自觉轻轻摩挲了一下。 谢烬道:“你许久未拉弓,当心伤了手。” 江悬笑笑:“哪有那么娇气。我都不知道如今还会不会射箭。” 话是这么说,但有些东西是刻在身体里忘不掉的。江悬重新拿起弓,从一旁箭筒中抽出一支箭,搭弓挽箭,瞄准百米外的靶心。 这样的江悬忽然多了些许熟悉的凌厉之气,谢烬站在一旁,不由得随之屏息凝神。 咻。 箭矢破空而出,稳稳没入标靶。 只不过没有射中靶心,差了约摸一两寸。 江悬垂下手臂,眸光黯了黯。 弓弦的余震透过手心传递到整条手臂,刚才那一瞬竟让他差点握不稳弓。身体的软弱无力和对曾经驾轻就熟的东西失去掌控的感觉,比起偏离靶心更让江悬失落。 江悬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睛。 谢烬见状,连忙安慰:“没关系阿雪,你七年没碰过弓箭,第一次射不中正常,你看,也没差多少。” 江悬淡淡“嗯”了声,揉了揉手腕,又拿起一支箭。 “我再试试。” 一中午时间,江悬射空两个箭囊,一开始几乎都射在靶心周围两寸内,后来手上越来越没有力气,箭也就离靶心越来越远,直至终于有一箭偏离标靶,咻的从旁边飞出去。 江悬愣在原地,似乎不敢相信自己会脱靶。 他缓缓放下弓,低头,目光落在自己右手。 苍白瘦削的五指几乎看不出习武之人的模样,指尖因拉弓磨得泛红,倒有一种娇弱之感。 他握紧拳头,又慢慢松开,再一次握住时,手上忽然覆上一只大手,将他整只手包裹着握住。 江悬抬起头,目光撞入谢烬双眸。 谢烬深深看着他,眉头微蹙,眼中有不易察觉的担忧和心疼。江悬被这样的目光触动,眨了眨眼睛,轻声说:“我没事。” 谢烬摇摇头,仍旧这样看着江悬:“不要勉强自己。阿雪。” “我……”江悬张了张口,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 他确实执拗、一根筋,想做的事做不到,便会一直强迫和折磨自己。 谢烬明白他。 就在江悬沉默的时候,谢烬忽然一笑:“不就是一支箭么?” 他走到江悬身后,从背后环抱住江悬,两只手分别握住江悬的双手,从箭筒中抽出一支新的箭搭在弓上。 “不论到什么时候,都还有我呢。” 说话时谢烬抬起江悬手臂,瞄准百米外靶心,没有任何拖泥带水,拉弓,松手放箭。 箭矢划破长空,如流星飞溅,咻的一声,箭头没入红色靶心,震得整个靶子都颤了一颤。 谢烬松开江悬手,歪了下头:“你看。” “岐川……” “让我当一回大英雄吧,阿雪。”谢烬打断江悬的话,下巴搁在江悬肩上,刚才还气势十足的,转眼又变得温软起来,“等你好了,我就没有表现机会了。” “……” 不久前笼罩在江悬心上的阴霾就这样轻而易举被谢烬拂开,他忽然对自己的固执生出愧疚。 他总是让谢烬为他担心难过,还让谢烬反过来哄他。 犹豫片刻,江悬抬手,轻轻拍了拍谢烬的头。 “知道了,大英雄。”
第51章 50 “有些东西比性命重要。” 一连数日,江悬每天都到军营。将士们逐渐没有了一开始的拘谨严肃,见到他都主动笑着问好。 比起谢烬,江悬看起来显然更好相处。谢烬带兵一向军纪严明、不苟言笑,底下人大多怕他,江悬则不一样,虽然看起来冷淡不近人情,但多半与他父兄一样是面冷心软的人。——话又说回来,倘若江家人不是这样性格,七年前面对萧承邺猜忌就该拥兵自重,一反了事,而非以一腔忠诚热血,换得如此结局。 这天江悬又与谢烬一起到军营,谢烬练兵,他站在台上看。裴一鸣也来了,站在江悬身旁不远处,等着谢烬空下来找他说事。 江悬看了一会儿,冷不丁开口:“他一直这么凶么?” “啊?”裴一鸣左右看看,确认江悬是在问自己,这才发现远处谢烬正冷着脸对一队人训话。 “哦,将军么,将军一向如此。” 江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裴一鸣继续道:“将军那时年轻,若是嘻嘻哈哈的,定然管不住这么多人。人性本就是欺软怕硬。” “你一直跟着他?” “是,七年前我征召入伍,刚好是……幽鹿峡那一年。之后便一直跟随将军,直到现在。” 江悬望着远处谢烬,自言自语:“他这些年,很不容易吧。” 裴一鸣笑笑:“我从没听将军说过辛苦,不管受多重的伤,他都一声不吭。” “他时常受伤么?” “大伤小伤,每年总有几次。好在将军福大命大,每次都能安然无恙。他说,是江帅在天上保佑他。” 江悬也淡淡一笑:“或许是罢。” 二人说了会儿话,没等到谢烬练完兵,反倒等来了谭翀。 谭翀一个人过来,穿过练兵场,急匆匆向江悬而来。 “少帅!” 江悬回过身:“何事?” 谭翀停下,没说话,先看了眼裴一鸣。裴一鸣察觉他目光,低头清清喉咙,道:“我去那边看看,你们聊。” 待裴一鸣离开,谭翀走上前,对江悬说:“张太医到府里,说有急事找少帅。” “张太医?” 谭翀并不知道张临渊和江悬的谋划,只是张临渊今日来得匆忙,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让他以为江悬身体出了问题。 江悬略一思索,隐约猜到张临渊为何而来。他看了眼远处谢烬,对谭翀道:“走吧,我们先回去。” “那谢将军……?” “你跟裴一鸣说一声,让他转告岐川,说我身子不舒服先回去了。” “是。” 从上次张临渊说也许有法子改良万木春到现在,已过去了好些时日,江悬一直静静等待,没有叫人催促过。 他心下早已决定,倘若张临渊拿不出办法,他便干脆就用万木春,其余的都交由天意。 不过今日看来,张临渊苦心钻研多日似乎没有白费心血,还真让他找出了法子。 将军府内,张临渊与江悬相对而坐,将一副药方摆在桌上。 “公子,当真要如此么?” 张临渊最后一次语重心长问。接连多日不眠不休,他眼眶凹陷,显得目光更深,看着江悬,担忧之外,更多是惋惜和沉痛。 江悬平静微笑:“人这一生,总有些东西比性命重要。” 张临渊自知再劝无果,长叹一口气,唇角扬起一抹苦笑:“行医二十余载,公子是在下遇到最棘手的病人。” 江悬颔首:“我就当这是褒奖了。” “这副方子,连续服用三十日,配以针灸,可有万木春之效。”张临渊面色沉重,缓缓道,“性命攸关,在下每日亲自来为公子煎药施针,除在下之外,不可让任何人经手公子的药,包括玉婵姑娘,包括谢将军。明白么?” 江悬点头,神情不自觉也变得严肃:“明白。” “还有一件事在下需提前告知,这个法子之前没人用过,在下也不敢保证最后能有几分生机,最坏的结果是与万木春一样取走公子性命,想必公子……已有准备。” “是。一切后果,我自己承担。” 张临渊点头:“好。公子还有何疑虑么?” “没有,只希望张太医帮我隐瞒岐川。若他问起,便说此乃调养之药。” “公子放心,在下知道。” 江悬站起身,双手交叠,对张临渊深深一拜:“映雪宫七年,承蒙张太医屡次救我于生死。如今又为我行此有违天理之术,违背祖训医德。我,无以为报。” 张临渊连忙起身,将江悬扶起:“何须如此大礼?公子请起。” 江悬起身,二人相顾无言,张临渊面色复杂,半晌,深深叹了口气:“事已至此,我只求问心无愧。还请公子不要自责愁闷,当心气郁伤身。” “请太医放心,我会保重。” 张临渊点点头:“我回去备药,明日此时,我来见公子。” “好。” 张临渊离开没多久,谢烬便从军营回来了。 江悬留话说自己身体不适,想也知道谢烬在军营待不住。果然他一进门便直奔江悬卧房,火急火燎道:“阿雪!你怎么样了?” 江悬正坐在案前回想张临渊说的话,闻声抬头,谢烬已到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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