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昀摇了摇头,郑重道:“滴水恩涌泉报,何况,先生为了此事,已经绝了仕途,昀这辈子,都亏欠于先生。” “殿下言重了。”周明达终于抬了头,长眉毛似乎将寒霜都抖落了下去,又揣袖坐回了桌前,惫懒一笑,“老夫没用,救不了先太子,也救不了殿下,这东宫詹事也是个摆设,做与不做,无甚区别。这长街跪行,也只不过是为了自己心里好受一点,自我感动罢了,根本于殿下毫无益处,殿下实在不必挂心。” 李昀摇了摇头。 “时人避我如洪水猛兽,先生不弃不避,我铭感五内。” 周明达揣袖缩头笑了笑,跟个过冬的鹌鹑似的。 “感激就不必了。老夫这辈子轰轰烈烈过了,余生只想平淡点,诗酒琴棋,潦草度日。可谁知道,被臭小子以救命恩情相要挟,硬是拘我在王府里,让我替他当牛做马。” 李昀寒鸦般乌黑的睫毛微微颤着,将所有情绪都掩藏在了那波澜不惊的眼色之下。 忘归救了先生,又替他奉养了先生。 那人一肩担着两人的债,却从来不解释一句。 李昀听着红泥火炉的噼啪声,身上的风寒似乎更重了些,额角开始拧着劲儿的疼。 人情练达即文章,周夫子学贯古今,一口茶的功夫,就把年轻人这些幽深的小心思看得一清二楚。 可他早已不在意这些无趣的繁文缛节,反倒是津津有味地咂了咂这相思的酸臭味。 这两个孩子,一个惊世骇俗地大逆不道,一个不动声色地守礼知节。 迟早打得鸡飞狗跳。 这日子,以后有盼头喽。 周老夫子懒散的眉毛都笑颠了。 “先生笑什么?”李昀秀气的眉峰微松。 “这臭小子,真够幸运的。”周明达像是市井街头算卦的老神棍,挠了挠胡茬,摇头晃脑道,“可要说他幸运,又确实是不幸极了。这臭小子,老夫真想避得远远的。” 李昀闻言,抿了抿唇,刚要劝,却看见那嘴硬心软的周夫子惫懒笑意下的一抹爱重与担忧。 他从红泥火炉上拿起那茶壶,拢袖斯文地亲手替周明达斟了一盏茶,随着淅沥水声,声音含笑:“兄长虽不尊常理,不守旧道,可一片丹心照明堂,傲骨铮铮无所改,想必,先生甚是喜爱。” 周明达刚刚找回来的矜贵文人气差点崩了。 他强忍着一口茶喷出来,表情僵硬地努力笑了一下。 喜爱?! 喜爱个驴!! 两人正说着,门被轻轻叩响。 “殿下,杨御史派人来请殿下。吏部考功司下考功令史抱病不得出,无法协理吏治考核文书清查一事。” 李昀温和的笑意微敛,那含着笑的眼眸一瞬便凝重了三分,由温润转而疏离威严。 “考功令史十五人,全部抱病?” “...是。” 李昀转而看向周明达,双手并齐,欠身一礼:“今日有事在身,不便多留,待改日与先生继续这未完棋局。” 周明达低声道:“殿下打算如何做?” “既是抱病,自然要请御医诊治。”李昀拢了拢肩上的狐裘,“有病治病,无病...” 周明达与他了然四目相对,含笑点头。 “殿下慢走。” 李昀转身出门,狂风将他肩上的狐裘吹得瑟瑟。 周明达拢袖上了榻。 这事情一旦说开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老夫子正舒服地围着火炉小口喝茶,拢袖缩头,舒服地叹了一口气。 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对了,殿下是不是还不知道臭小子醒了?
第80章 钟祭酒 国子监祭酒钟山正撅着屁股,亲自给琉璃牌坊上下擦拭着灰尘。 这琉璃牌坊就是国子监的门面,先帝亲笔御题,贵重难言。 “钟祭酒!” 钟山一听到这熟悉的喊声,甩了帕子,老腿健步如飞,往溪亭郁郁葱葱的松柏里面一藏,顶了满头的松针,又痒又疼,憋得老脸一红,硬是捏着鼻子没敢动弹。 黄学正抱着书册翩然路过,看见了熟悉的满头绿松叶的自家祭酒大人,习以为常地掀了笑眼,拢袖迎了上去。 “高侍郎,今日怎么有空大驾光临?” 高功扯着脖子,左右寻着钟山,却只看见了温文儒雅的黄学正,便知道那老滑头又不知道藏到哪个犄角旮旯里了。 “钟祭酒...今日休沐?” 黄学正笑道:“祭酒身在凡俗笼,心向自由尘,实在是日日皆休沐。” 钟山红着老脸,满意地点了点头。 妙哉。 嗯? 这小学正是在骂本官不干正事儿?! 高功有一肚子的话要找钟山谈,可这话不能为外人道,他脸色急得发青,不知道为什么之前怂恿国子监学生静坐的钟山,现在却躲成了一只缩头乌龟。 尽管他眼下依附着王安和,但他总觉得心内不安;即使崔家盖家已经日薄西山,他手中的田地权势前所未有的高涨,可站在这高峰顶端,他反而夜不能寐,总觉得下一刻便要粉身碎骨。 摄政王没死成,甚至没被下狱,只不疼不痒地关在府里,连手中的兵权都没有被夺走,这算哪门子幽禁?! 还有,另一头,梁王急着向吏部案卷下手,竟然趁着摄政王大权旁落时,拉拢到了杨文睿那个老古板站在他那边,简直是多了一个不要命的出头棒槌。 高功想起钟山数银票时的眉开眼笑,还有那站在朝堂上打瞌睡的敷衍了事,实在是不觉得他有狗屁上进心,愿意掺和到两王争权,甚至是皇权易位一事里。 念及此,他铁青的脸色稍微好看了点。 他从袖口里拿出一封黄皮信封,捏着封口,郑重地递给了钟山:“请祭酒亲启,有急事。” 黄学正笑着颔首,恭敬地接过了那信封。 “大人!!” 高功身旁的小厮急匆匆地赶来,极低地在高功身侧耳语。 本是脸色铁青的高功,蓦地脸色黑成了墨。 这梁王,竟把十五考功令史尽数抬到了部里,专门请了院判挨个诊治,甚至自掏腰包贴补了茶水钱和药费。 这带着礼数的蛮不讲理,实在是让人无法明着骂,只能暗着恨。 高功拢了一礼,急匆匆地离开。 钟山小心翼翼地探了半个头,见高功真的走了,才长舒了一口气,拨弄着脑袋上的松针,下了一场绿毛雨。 他用二指展开那薄薄一张熟宣,捻须道:“果然。” 黄学正没多问,大概也能猜到,是高功希望钟山继续将国子监贡生将捐学令愤怒余韵再扬一把火,加上摄政王不尊太后,大逆不道,又滥杀朝廷官员,无视法纪。这三座大山若能死死地扣在摄政王的背上,他便再也翻不了身。 他微微抬眼,看见钟山只将信揣进了袖口中,没当回事。 “大人为何躲着高侍郎?” “你还小。这朝堂上啊,该打瞌睡,绝不能清醒;该偷懒,绝不能用功;能浑水摸鱼,绝不拨乱反正。”钟山揣袖慈祥地呵呵笑了,“此乃,为官之道。” “捐学一令,大人从未出言反驳;可众学子静坐弹劾摄政王大罪,大人亦不反对。大人,究竟是摄政王一派,还是清林一党?” 钟山吃饱餍足的笑眼微微张开了一条缝,似乎很是惊讶,这黄学正竟会将这话这般露骨地问了出来。 可,情理之中。 没出过国子监的小学正,还保存着耿直赤子心,这很好。 文人学士,便当如此。 “那黄学正,你又站在哪边?”钟山揣袖打了个喷嚏,揉了红鼻子。 黄学正犹豫了片刻,从袖口中取出一张夹竹纹宣纸,上面的字迹清秀方正,落笔不促。 “哦,梁王殿下啊。”钟山呵呵笑着,“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捐学令。”黄学正抿了抿唇角,见钟山仍是一副慈祥的笑容,才继续说道,“彼时,我与同窗皆反对捐学一令,可,有一日在街上偶遇梁王殿下,与殿下对谈半日,竟...竟有些赞同梁王殿下所言。” “嗯?梁王殿下说什么了?”钟山有点好奇。 黄学正神色憧憬,似是想起那日李昀被夕阳余烬映得极为耀眼的颀长身影,他心中也有一团火,静静地自心底烧了起来。 “捐学一令虽有弊端,可此乃非常时期行非常事,不可固守陈腐旧例,否则,大庆便如空心腐木,终有一日,在一片盛世和乐中轰然崩塌。” 时隔数日,再念起李昀那如玉石坠地有声的言语,仍是觉得心神激荡。 “形而上者为之道,形而下者为之器;而君子,不器,则为道。”黄学正怔怔地重复着,声音越发清亮,“道者,不拘泥世俗,不受限礼法。裴王有忧国之心,行事不问生前身后名,岂敢不谓君子也?” 钟山笑着捻须。 “黄学正,也这么认为?” 黄学正摇了摇头,却笑得释然:“摄政王此令,功在当下,却无法利于春秋。即便如此,王爷此举,也并非谋私,而我等静坐,才是自私。听闻梁王殿下一席话,下官实在是愧疚到没脸见人了。” 钟山点了点头,慢吞吞地打了个呵欠,背着手,接着擦那琉璃牌坊。 黄学正没等到钟祭酒的劝阻或称赞,有些懵。 他试探地上前半步,弯腰行了半礼:“大人,可有什么话对学生说?” “啊?”钟山眨了眨眼,“你想得很明白,还要我说什么?” 黄学正也对他眨了眨眼:“大人,不规劝下官?” 钟山哈了口气,仔仔细细地擦着琉璃牌坊的白玉柱墩子,轻描淡写地说道:“这国子监里,读的是书,修的是心。心之所向,怎么会有对错是非?既无对错,何必规劝?” “可...” “你不是问我,为何不阻止士子静坐,也不阻止摄政王伤静坐士子吗?”钟山老眼昏花地指了指那道高高的集贤门,“门内书海,无对错,我不必管;门外宦海,有是非,我管不了。” 黄学正不敢置信地退后了半步。 一贯不理世事,每日如昏昏欲睡的老山羊一般的钟祭酒,竟然说出了这般通透的话。 钟山攥着手里的小抹布,一步步朝着黄学正走了过去,然后,把他手里那张夹竹纹宣纸夺了过来,宝贝似的揣进了怀里。 “不过,梁王殿下的字,颇有魏晋风骨,实在是让人爱不释手。”钟山咽了口唾沫,“你把这纸给我,你也免得卷入这外面风风雨雨里,好好教授士子,醉心书海。” 黄学正来不及夺下,钟祭酒老先生已经跑没影了。 他对着这遍地的落叶冷风,忽然神志回笼。 大人说了这么多,不会只是为了这一张梁王亲笔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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