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昀说完,垂下了长睫,靠着怀中的温暖睡了过去。 他没有看见,裴醉佩戴扳指的左手,微微颤了一下。
第79章 周明达 周明达偷偷摸摸地躲在庭院一角。 他脑袋上盖了常青的松枝,硬生生把自己插成了矮脚松,做贼心虚地环顾四周,然后屏气凝神地盯着寝殿的门。 没过多久,木门缓缓打开,李昀从殿内出来,明亮的月光映得他削瘦的肩膀更加单薄。 他用掌根按了按额角,似乎从头晕目眩中缓了过来,慢慢地提步走入了院内被好好修葺过的密道。 周明达握着松枝的手缓缓地从头顶放了下来。 老夫子一身灰白长袍,在月光下呆呆地站着,像是被冻住了一般。 许久。 他沧桑地叹了一口气,提步推门入了寝殿。 周明达凝视着昏迷不醒的裴醉,拖了个木凳,坐在他的床前。 “臭小子。” 周明达从怀里拿出三枚铜钱,塞进了裴醉的手里。 铜钱似乎被常年摩挲过,不带一分铜锈,光洁如铜壶壁。 “梅花算经不背就算了,棋谱残局没兴趣解也罢了。老夫这一身术数卜算的本事,说什么就是不学,你是不是以此吊着老夫给你当牛做马?” 他揉了揉膝盖,忽得一笑。 “臭小子,想得真美。”周明达鼻音哼唧,“老夫一生不做亏本生意,还是换个人教。这徒弟啊,就跟野草似的,全天下多得是。你再不醒,老夫真走了啊。” 他跛着脚,刚将手放在门上,却听得一声虚弱的嘶哑低语。 “...师父。” 周明达脚步一僵,没怎么犹豫地快步走回了床边。 裴醉脸上惨无血色,失血过多导致他脖颈皮肤白皙得几乎可以隐约地看见那青色血管。 他的一双眼睛仍是闭着的,水墨似的眉峰安居高处,丝毫没有醒转的迹象。 周明达以为自己听错了,极轻地唤了他一声。 “裴小子?” 许久。 裴醉慢慢睁开了双眼。 “嗯。” 周明达跌坐在了木凳上。 仿佛心口吊着的一口气骤然松懈了下来,连手掌都发麻。 他颤着胡子,呼哧呼哧地道:“你怎么不再多晕几天,醒这么早,赶着过生辰呢?” 裴醉喉结微动,却没有说话。 周明达连忙走到桌边,斟了一盏水,小心地扶着他的头,一点点喂他喝了下去,边喂边骂:“又使唤老夫。” 裴醉干裂的唇被染得水色柔软,只喝了两口,微微蹙了眉,便不再多喝。 “怎么,嫌凉?”周明达骂了一句,“忘了你小子肠胃不好,真娇气。” 老夫子一遇见裴醉,这嘴仿佛绑了两斤秤砣,不砸他两下都不舒服。他一边骂,一边用双手使劲捂着那茶杯,还嫌热得不够快,把冰凉的手搁在裴醉滚烫的额头上,笑呵呵地烘热了手,然后又握着那茶杯,摇头晃脑地说道:“自煮自饮,妙啊。” 裴醉懒得跟他对骂,也实在是没力气,只微微将苍白的唇张开一线,温热的水便滑入了喉咙。 “...我记得,让你出城喝酒。你怎么...咳咳...又回来了?” 周明达低头瞧着自己半死不活的徒儿,又心疼又生气,用鼻音哼哼。 “为师去哪里,是你能管的?” 裴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苍白的唇微弯:“...我何时拜的师父?” “你刚才明明喊了老夫师父!!”周明达看着这转脸不认人的臭小子,差点咬到舌头。 “...不记得了。”裴醉抿着唇小声咳嗽。 周老夫子被这没心没肺的一句话噎得上不来气。 “臭小子,你下棋不是我教的?朝堂纵横捭阖不是我教的?帝王心术为臣之道不是我教的?就凭你一个无脑武夫,能稳住那些老狐狸三年?你不认我,你亏不亏心?” 周明达余光瞥见裴醉那眉峰微微扬了一下,便知道他要回嘴,气得老夫子懒散的长眉毛也要一根根竖起来。 “知道你会打仗!可光会打仗有个驴用!就你这臭脾气,跟那些笔杆子打交道一个不慎就死全家了!” 裴醉低咳了一声。 周明达又噎了一下。 忘了这臭小子已经死了全家。 差点自己也死了。 周老夫子邦邦硬的话语也软了下来,拉不下脸,只用手指头戳了一下裴醉的手臂:“咳,那个,臭小子,老夫刚才...” “先生要道歉得大点声。”裴醉话语喑哑而慵懒,“...我病得要死,听不清。” 周明达又被燎成了窜天炮仗。 “你不讨好老夫就算了,还让我跟你道歉?!你说说,就你这声名,全大庆甘心为你幕僚的,除了老夫,还有第二个?我要真走了,我看你怎么办!” 裴醉抿着唇咳嗽,难受地蹙了眉。 周明达一下子哑了火,小心翼翼地掀开棉被,死死盯着那绷带,生怕这咳嗽把伤口崩裂了。 “...先生。”裴醉微微张开了眼,声音嘶哑。 周明达心里一颤。 臭小子几乎从不这么郑重又脆弱地喊他。 老夫子俯下了身,嘴硬心软地替他掖了被角:“怎么了?” 裴醉那乌黑如漆的眼瞳里有光一闪而过,锐利冷硬的棱角几乎要被那病中虚弱的神色完全盖了过去。 周明达更是老心一软,弯下了他高贵的老腰,几乎要把耳朵贴在他的脸上。 “乖徒儿,你说。” 他苍白的唇微微掀开一道缝。 “...先生出去吧,实在很吵。” 周明达老脸一青,自觉一腔真情付了流水。 臭小子果然还是这么欠揍。 “...书房里,有十本古残棋谱。”裴醉盯着周明达乱糟糟的头发,“拿了再走。” 周明达弯了手指,轻轻敲着裴醉的额头。 “那本来就是老夫的,被你藏起来,真以为我记不得了?” 裴醉闭上了眼,掌心里的铜钱已经被他攥得滚烫,唇色淡得如同白绫似的。 “...嗯。” 周夫子脾气比石头硬,心比驴耳朵还要软。 他跛着脚走到一旁的木架子上取了湿帕,给裴醉擦了擦大汗淋漓的额头。 “行了,好不容易捡回来一条小命,别折腾了,睡吧。” “...那先生去帮着元晦。”裴醉声音渐低,眼帘已经疲惫地合上了,“再容我躺半个时辰...” 周明达摸了摸裴醉微湿却仍是滚烫的前额,骂了一句:“半个时辰?你当自己是神仙?” 裴醉半昏半睡,已经失去了意识。 周老夫子叹了口气,琢磨着,还是从他手里抠出了那三枚铜钱。 “行吧,等老夫回去整理整理江南军务,差人递给梁王殿下。我就不过去了,免得...” 周明达言语未尽。 他瞧着自己的膝盖,略出了神半晌,起身拉开门,却与刚要提步入门的李昀撞了个满怀。 周明达手里的铜钱铿然落地,甚至来不及挡脸,那乱糟糟的胡茬,懒散的长眉毛,还有鸟窝一般的头发,便全落入了李昀的眼里。 李昀从一片混沌中,艰难地勉强辨认出了那曾经利落风发的熟悉轮廓。 “...周詹事?!” 看着李昀震惊的表情,周明达无可奈何地揉了揉长眉毛。 逃不过去了啊。 书房内,李昀与周明达相对而坐。 周明达在裴王府窝了三年,懒懒散散的没骨头,坐没坐姿站没站样,可到了李昀面前,他本能地坐直了腰板,可惜就像院子里那颗老歪脖子树,别别扭扭地昂首挺胸,颇有些滑稽。 这一旦养成了不委屈自己的习惯,便再也回不到从前那副规矩刻板的模样了。 老夫子笑了笑,将僵直的腰背松懈了几分。 李昀抿了抿唇,乍见故人,心神激荡,竟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周詹事,我以为...你已经...” “殿下折煞草民了,唤我名字便好。” 周明达捏了一小撮紫毫,扔进了茶壶,用红泥火炉煨着,片刻,取了一青花云纹茶盏,一弯清茶坠入杯中,热水氤氲,茶香四溢。 “先生这是...” 周明达望着那火炉,长眉毛愉悦地舞了一下。 “殿下,新火试新茶。” 李昀抿了抿唇。 先生是说,休对故人思故国。 于是,他双手接过,小口斯文地饮茶,周明达亦沉默,并不贸然掀开往事。 唯有杯盏相撞,声音细碎清脆如碎冰零落。 片刻,一盏茶见了底。 李昀微微抬眼,淡然一笑。 “先生可想手谈一局?” 周明达眼睛隐约亮了一下,仿佛被捏住钱袋子的赌徒:“求之不得。” 周明达从书架缝隙里抽出一张棋盘,跛着脚左右手拎了棋篓,摩拳擦掌地抬了手:“请。” 李昀望着周明达的跛脚,抿了抿唇,眸光微微暗了一下。 他二指捏着黑子,并不多加思考,简单直接地清脆落子。 “上次与先生对弈,还是五年前。” 周明达跟着落了一子,仿佛借着那冰凉光滑的棋子,才能打开话匣子。 “老夫喜欢殿下的棋风磊落坦荡,颇有君子之风。” “先生笑我。”李昀微微抬眼,“棋路坦荡,不过是智谋不足。” 周明达摆了摆手:“殿下一边谦虚一边截杀我的白子,像话吗?” 李昀忍了笑意,轻声道:“我的资质,确实是远不及太子皇兄,先生与我对弈,恐不能尽兴。” 周明达手顿了顿,落子便迟缓了不少。 李昀用余光看见周明达复杂的神色,心中微叹。 “是我失言了。” 周明达收回了手,将白子丢回了棋篓,双手拢袖,起身,朝着李昀行了大礼。 “草民早已不是东宫詹事,不配与先太子相提并论。” 李昀起身,扶着周明达交叠的双手,却只察觉到了老夫子指尖的凉意。 李昀指尖并齐,朝他也行了一礼:“昀承了周先生的情,也欠了先生的债,如何担得起先生的大礼?” 李昀被下令贬为庶民守陵之日,东宫詹事周明达手捧一份血书,上面书尽清林党罪状二十条,一路跪行叩首到登闻鼓前,膝盖鲜血流着,染红了长街。 他站在登闻鼓后的长阶上,为了梁王与太子,声嘶力竭地念着罪状,字字泣血。 后来,没逃过被下狱的结局。 在牢中,膝盖溃烂,虫蚁噬咬,足足两年,无人问津。 李昀从长岭皇陵恢复亲王身份之时,曾托申高阳从刑部大牢中设法救出周明达,可刑部传来的消息却是他早已死在狱中,尸骨卷了席埋在了乱葬岗之上。 “那都是旧事,草民已经释怀了,希望殿下亦能放过自己,不再拘泥于那些恩情仇恨,殿下尚年少,诗酒得趁年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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