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知道,殿下对我多有不满。” “学生不敢。”李昀喉咙里的血腥气翻涌着,他昂首喝了口凉茶,努力压了回去,“请太傅见谅,我身体不适,要早些回府。” 王安和皱了皱眉:“需要请御医过府诊脉吗?” “不必了。”李昀抄起袖口,微微一礼,“也请老师珍重身体,天凉了,多加衣。” 王安和微叹。 “多谢殿下。” 李昀目送着王安和的马车渐行渐远,苍白的唇紧紧地抿着,头重脚轻地走了两步,便再也撑不住,头晕目眩地倒了下去。 十二深得天地玄暗卫首领的真传,从马棚草堆里满头稻草杆地冲了出来,用背撑住李昀的身体。 “...多谢。” 李昀缓过一口气,眼前的黑雾散了不少,只余浓浓的疲惫。 “主子,回府吗?”十二问。 “忘归如何了?” “...”十二没说话。 “烧还没退下去?”李昀抿了抿唇。 “...是。” “这是第几日了?” “第三日了。”十二声音落寞。 “送我去裴王府。”李昀抬手将身体撑了起来,“顺便让阿文把折子都送过来。”
第78章 赠礼 寝殿的陈设很简单。 一张床,一张屏风,一方书案,一座书架,还有一个兵器架,上面悬挂着那把破旧的雁翎刀。 李昀坐在那张书案后,左手边放着高高一摞奏章,他就着昏黄的烛光,悬腕提笔,方正秀气的笔迹跃然纸上。 他处理了两份公文,然后走到床边,替裴醉换下了搁在额头上的湿帕,又用手背探了探他脖颈的温度,眼神一黯。 还是这么热。 他取了一碗温水,沾湿了裴醉干裂的嘴唇。 “从明日起,我会与杨御史一起,清查往年吏治考核的案卷。你留给我的残局,这就要开始收拾了。” 虽然知道裴醉听不到,可李昀还是自顾自地说着。 “小五那里你也不必担心。步统领加强了宫内的巡逻,有人日夜近身保护,想来应当无虞。” 李昀顿了顿,还是没有说王安和的事,转而说起了李临。 “那日,看见你中箭后,小五立刻下旨将你幽禁在府里,不许任何人来探望。此举极好。一则,可以平息午门静坐大臣的愤怒,二则,以你救驾有功为由,免了你的牢狱之灾,三则,封府也可以避免有人包藏祸心,趁乱下手。虽然他还不懂为何要这般做,可他这本能的举动,却也十分值得赞许。我认为,小五适合为君,只是缺乏教导。” 李昀声音轻缓,如三月拂面杨柳风。 裴醉微蹙的眉心似乎松开了些,也不知这耳边呢喃是否递到了他心里。 李昀话说得有些多,嗓子灼得发疼。 他扶着钝痛的额角,低咳了两声。 久病成医,他大概也知道自己是受了凉,得喝点药酒驱寒。 他拖着疲惫的身体慢慢站了起来,可连日的疲累让他眼前一黑,如翩跹的纸鸢天旋地转跌在了地上,连同手里的碗摔得粉碎。 十二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蹿了出来,一把扛起单薄虚弱的李昀,将他并排放在了床上,硬声道。 “主子,请休息。” 李昀也没责备十二的失礼,事实上,他已经累得坐不起来,只轻轻掀起棉被,慢慢地靠在了裴醉的肩上,乌黑的睫毛微微垂了下来。 裴醉全身滚烫,李昀身体冰凉。 他们在这寂寥秋夜中相互依偎,宛若瑟瑟寒风枯叶下两只朝生暮死的蜉蝣,却从不期盼万古大椿的庇护。 因为,在这无垠苍茫,亘古寒冻里,他们无枝可依,无处可逃。 唯有彼此。 十二蹑手蹑脚地隐于暗处。 方宁哆哆嗦嗦地进来了。 他疯了两日,第三日起床的时候,终于清醒了。 经过周明达一番添油加醋的描述,方宁差点又疯了。 他看着后院厨房里那二三十只开了瓢的兔子,那血淋淋的内脏还漂浮在涮锅水里,慢慢悠悠地晃到了他的眼前,方宁腹内一阵翻江倒海,捂着嘴撕心裂肺地吐了个天昏地暗。 他这是虐杀! 不仅如此... 他还顶撞了梁王殿下? 他还公然说起爹的案子? 他还...说,忘归是他的药人?! “...我果然还是死吧。” 方宁脸色青白,生无可恋地抱着药匣,在树上吊了根白绫,准备在裴忘归杀了他之前,自行死一死。 “周先生,等我走了以后,记得,清明要多给我烧点医书。”方宁泪洒长襟,向北风萧萧仰天长叹,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罗里吧嗦地说了半个时辰,也没把脖子套进白绫里。 周明达掏了掏耳朵,左右手落了一局棋,见方宁还在扒拉着手指头盘点他房间里的‘遗产’,比如陈年的老兔子干,比砖头还硬的木枕头,还有蟑螂泡的药酒。 方宁抹了一把泪,十分慷慨地抬手一挥:“周先生,我看你经常去青楼,回来的时候总是满脸疲惫,想必是年纪大了,力不从心。有了我那十年的老蟑螂药酒,肾虚阳亏再也不是烦恼,重振雄风指日可待...” 周明达一大把年纪了,居然还要被这个小疯子说肾虚腰酸,老夫子气得一脚把他踹了下来。 “你还没死,老夫就被你烦死了。”周明达拎着方宁的领子,“来来来,老夫送你一程。” 方宁手脚在空中扑腾,眼看着自己就要被丢进寝殿里了,他撕心裂肺地抱着周明达的手臂嚎啕大哭:“不要啊!!!在死了,我在死了啊啊啊!!” 周明达邪魅一笑,噗通一下把方宁丢西瓜似的甩到了门口,自己腿脚利索地跑得飞快,一点也看不出来膝盖伤到跛了脚。 “进来吧。” 李昀清冷的声音自殿内传来,吓得方宁抖似筛糠。 方宁现在看见裴醉的脸就打哆嗦,看见李昀的脸,哆嗦得更厉害了,差点连站都站不住。 “梁王...殿下...”方宁声音九扭十八弯,心虚到想哭,“...草民有罪...” 李昀从并不安稳的睡眠中醒来,头似乎更疼了些。 他蹙着眉,轻声道:“给他诊脉吧。” “是,是。” 方宁手抖得按不到脉,额头上的虚汗一层一层出。 或许那老蟑螂药酒他应该自己留一半,喝点补补。 治心虚,有奇效。 勇敢的方大夫在挣扎了半盏茶以后,终于顺利地摸到了脉。 李昀也没催促他,只按着额角,脸色苍白地咳了两声。 “草民今夜再换个方子,试试能不能把这高热降下来。”方宁抬眼看着李昀的脸色,嘴唇蠕囔着,打起了万分的勇气,朝着李昀道,“梁王殿下...可是身体不适?” 李昀淡淡抬眼。 方宁背后刷得一下出了一层冷汗。 ‘方伯澜,长嘴不是用来说话的,是用来学会闭嘴的。’ 方宁蓦地想起裴醉的话。 原来,殿下说的话都是真理。 方宁苦着脸缩成一团,泫然欲泣。 李昀沉默了片刻,轻声道:“...便劳烦方公子替我诊脉。” 方宁听到了这几乎是赦免他的话,呆怔在原地,感动得眼圈都红了。 梁王殿下人真好。 他赶紧握上了李昀白皙削瘦的手腕,轻呼了一口气:“殿下只是疲累过度,偶然风寒,草民这就给殿下熬药去。” “多谢。” 听着方宁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李昀闭上的双眼慢慢睁开。 那夜的惊悸与痛苦,仍是盘旋在心口不散,他夜夜噩梦,日日惶恐。 可,不该迁怒于无辜的人。 况且,陈年旧案已成往事,他不该再被痛苦困在过去。 李昀强压着呼吸里的酸楚。 “我没事。” 李昀一遍遍地轻声安慰着自己,也像是宽慰着身旁昏迷的裴醉,让他安心。 李昀浓密的睫毛上隐秘地挂了一颗晶莹的泪珠,他抬手抹掉,贴着裴醉滚烫的身体,蜷缩着把脸埋进了那人的臂弯。 那俊秀的脸上苍白到令人心疼,呼吸极轻地颤抖,眼泪在眼眶里打着圈,却拼命地忍着泪意,把脆弱尽力地藏了起来。 他记得,裴忘归不喜欢他掉眼泪。 可那无法驱散的噩梦,如附骨之疽,带着入骨寒,狠狠地攀咬在了他心底最脆弱的血肉处。 白日里他能装得若无其事,大抵是要归功于多年辛辛苦苦攒下的修养。 可一旦安静了下来,他只觉得自己茕茕漂泊于这喧闹的红尘人世间。 他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孤单与无助。 无人理解,四面楚歌。 他身上越来越冷,竟有些按捺不住地发抖。 这宛如坠入冰窟的寒意,让李昀那强撑着的坚强瞬间摔得粉身碎骨。 他终于忍耐不住,将双手小心翼翼地环在裴醉的腰上。 “忘归。”李昀单薄身子微微发颤,“你抱抱我。” 那人没有回应,唯有滚烫的体温从那薄薄中衣沁了过来。 李昀抱紧了他。 他不贪心。 已经足够了。 李昀冰冷的身体慢慢暖了起来。 远处寂静长街回荡着梆子声,一声一声,隐隐约约地传进了李昀的耳畔。 他仿佛被那人温热的手一步步从地狱拉回了人间。 他慢慢撑着床边起身,披了件厚实的狐裘,安静地走到屏风后,从那红木案桌上,拿出一个玄色木盒,约半个拳头大小。 李昀耳边回响着自己急促的呼吸和重重的心跳声。 这份礼物,他藏了许多年。 他对着微摇的烛影,轻轻拨开了那盒中封口的银锁,如同,挑破了那些年的幽深心事。 一枚青色温润的玉扳指静静躺在木盒中,四周缝隙被白绸仔细地填满。 那玉质温润,上面的凤纹极淡,平日几乎不可见,只有在烛影下才能显露出那腾跃九天的傲凤之姿。 “竟真能有一日,得兄长亲手琢玉相赠。” 李昀攥了攥掌心的汗渍,取出那一枚玉扳指,屏着呼吸,将那枚崭新的玉扳指轻轻套上那人削瘦的大拇指。 “既如此,以君心换我心,两心同。” 扳指仍是松垮,可,却没有掉落。 “明日,便是你的生辰了,忘归。你不能再这样躺下去了,知道吗?” 仍是没有回应。 李昀并不气馁。 他垂眼望着那青玉扳指,耳畔似乎传来那人昔年挽弓射大雁的破风凛冽之音。 他解了狐裘,轻手轻脚地钻进了他的身旁。 天快亮了,最后再贪一丝温存。 “生辰礼你既已收下,接着,便依旧是每年的生辰贺。”李昀的声音染上了困意与喑哑,字字擦红了裴醉的耳廓,“年年岁岁,暮暮朝朝。望兄长,永远是挽弓骑烈马的少年将军,不必瞻前顾后,不必殚精竭虑。山河任君驰骋,天地自由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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