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也见了,没有遗憾了吧。” 裴醉慢慢撑起身体,用手背擦去唇边的血迹,那没什么血色的薄唇被鲜血映得更加青白。 “是。”老夫妇两人齐齐跪在裴醉面前,重重叩了首,“多谢恩人救我和老婆子两人的性命。有生之年能见陛下一面,咱们已经知足了。如果咱们的死,能让那孩子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又像恩人说的,用咱们两命换这世道平平安安的,那又有什么可怕的。” “还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 那老妇人憨厚一笑:“咱们院子里还有条老黄狗,咱们被抓走这么久,也不知道它是不是还活着。恩人若能替咱们看一眼,喂两块骨头,咱们死也瞑目了。” “好。”裴醉颔首,许下了承诺。 店家蹒跚着起身,从锅里捞出一碗晶莹如丝的面条,细细切了些葱花,给自己和老妇人各盛了一碗。 他从地上把年老的妇人馋了起来,两人相护支撑着坐到了桌子前。 “咱们女儿,胆大包天又走得早,但是小孙子活得挺好,咱也没啥可牵挂了。” 老妇人拿起筷子,掉了一次。 又拿起,又掉了一次。 “老头子,我还是有点害怕。” 店家用多年握勺而老茧遍布的手轻轻拢了拢老妇人那垂下来的银丝白发。 “我给你做了一辈子的饭,这最后一顿,也是我陪你一起吃的,你有什么可怕的?” 老妇人低头喝了一口面汤,满是皱纹的眼角弯了弯。 “真咸呐。” 店家也端着面汤喝了一口,小八字胡撇了撇。 “你呀,真挑嘴。” 两人默默将面前的面吃完了,趴在桌上,安静地走了。 搁在桌下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半生风雨,幸得最后仍能黄泉路同行。 裴醉望着那交叠在一起的双手,神色怔怔。片刻,他疲惫地手肘撑在膝盖上,背靠着木桌低咳不止。 耳边有些细碎的脚步声。 一大一小两双黑绸软靴,慢慢朝他走来。 裴醉蹙了蹙眉,慢慢抬起眼。 李临眼圈红通通的,死死攥着李昀的手,脸上稚嫩又惊慌,可嘴唇紧紧地抿着,似乎笨拙地想要藏起这惊慌失措。 李昀神色清冷,脸色微白,坚定又倔强地垂眼看着裴醉。 “为何...” 李昀没理他,只跪在少年天子的面前,低声道:“陛下,可亲手送他们一程。” 李临咬着下唇,摇了摇头,眼泪从眼尾滑了出来。 “不要。” 李昀重重在他面前叩首:“自古君王篡史,皆是为了出身为正。陛下既然默认了裴王此举,便不该再躲在裴王身后,安享其成。” 李临被戳穿了心里那层脆弱的窗户纸,委屈又气愤,扑进裴醉怀里便哭得泪流成河,愤怒道:“梁皇兄,你走!” 李昀跪得很直,朝着李临说道:“陛下,为君者,可以手不沾血,但,决不能眼盲心冷。” “你大胆!”李临从裴醉怀中跳了下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边打嗝边愤怒地朝他丢了一个陶碗。 裴醉眼神一凝,从木凳上起身,极快地跪在李昀身前,用肩膀硬接了那陶碗。那豁口陶碗在肩膀侧四分五裂,碎片划过裴醉的侧颈,割了一道半指宽的深深伤口,那血迹瞬间便浸透了那玄色直缀的白色交领。 李临倒吸了一口冷气,手忙脚乱地扑到裴醉身边,想要替他抹干那血迹。 “臣没事。” 裴醉从腰间拿出那一方白帕,抬手捂上了那道伤口,用余光递了个笑意给李昀。 ‘这不就用上了?’ 李昀心口又疼又酸又气又感动,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李临的怒气随着这一个陶碗的粉碎也灰飞烟灭。 小皇帝抹不下面子,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护着自己的裴皇兄还有看着文弱却强硬到可怕的梁皇兄,只能抱着手臂生闷气,心虚又惴惴地看着跪在木凳前面的两个皇兄。 “咳咳...” 裴醉适时地捂着唇低咳,身体有些晃。 “皇兄?!” 李临心里一惊,连天子的面子也不管了,被裴醉手心里的血迹吓哭了:“怎么吐血了?!” 裴醉笑着道:“伤口的血罢了,陛下别担心。” 李临眼泪还挂在睫毛上,没留神却被裴醉塞进李昀的怀里。两人有些相似的面容四目相对,都怔住了。 裴醉长臂一揽,将两人抱进了怀里,声音微哑藏笑:“臣有罪。” 李昀望着裴醉唇边温和的笑意,眼睛里罩了一层水汽。 “臣也有罪。” 他对着怀里的李临温声说道。 李临小嘴一瘪,眼裂大颗大颗地落下,随即‘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朕要罚你们。” “好,臣领罚。” “朕还没想好罚什么,等...等朕想好了再罚!” “是,臣领旨。” 李临哭累了,伏在裴醉的肩上睡着了。 “时间不早了,你该回府了。”裴醉左手抱着李临,右手握着李昀的手腕。 “你呢?” “我还要带陛下去一个地方。” “去南郊的皇家私庄?” 裴醉微微一怔,无奈笑道:“李元晦,你是策反了我的暗卫?还是在我身边安排了眼线?” 李昀目光落在裴醉侧颈的暗红色狰狞伤口上,那深琥珀色的瞳孔猛地颤了颤。 “非要这样决绝?” 裴醉薄唇微弯,抬手也将李昀拉进了怀里。 “那你呢?” “...我并非不知世事。为君者,哪个不重血脉?若小五不是中宫之子,而是庖厨白家血脉,他这皇位根本坐不稳。朝中虎狼环伺,这事若让人抖了出来,又是一场灭顶之灾。” “我不是问这个。” 李昀将视线投向那两位老人,低声道:“山河将倾,连百姓老者尚且能舍生成家国之义,李家男儿为君王,又怎能苟且偷生?” “我也不是问这个。”裴醉声音滚烫。 李昀身体僵了一下。 裴醉用手捏着李昀的下颌,将他的头微微抬了起来。 “你不该带着小五回来,元晦。我可以不要退路,但我希望,你永远有路可退。” 李昀刚刚劝诫君主时那挺得极直的腰背忽得有些发颤。 他沉溺在裴醉那英气又温柔的双眸中,心口又酸又疼。 “我不退。”李昀抓住了裴醉微凉的双手,一字一顿,“裴忘归,你休想再次丢下我。”
第68章 皇庄 三人终是一同坐进了马车里。 李临伏在裴醉的膝盖上睡得很香,裴醉也头靠着马车,有些疲惫地抱臂睡了。 李昀试探地一点点向裴醉的身边坐得近了些。 又近了些。 两人从相对而坐到并肩只隔了一个拳头的距离。 李昀抿了抿唇,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替他拨开挡住侧脸的一绺碎发。 那人一贯警醒,连睡梦中也留了三分清醒,从不让人近身,今日却毫无察觉。 是很累了吗? 李昀又凑近了些,尽力从马蹄踩石板道的喧闹声中分辨出那人的呼吸。 虽然忘归方才一直撑着说笑,可那苍白的脸色和他时不时抬手按揉胸口的动作,根本就是因为疼痛已经到了无法忍耐的地步,否则他绝不会让人察觉到自己身体不适。 李昀轻轻地用手探上了那紧紧抱着的双臂,意料之中的无法撼动,是在用力压制着胸腹处的疼痛。 这么难受吗? 李昀咬了咬唇,踌躇着,不知该不该替他用手暖一下痛处。 “又想吃为兄豆腐?” 李昀一愣,抬眼对上裴醉微微掀了一道缝的眼眸,眼中含着戏谑的笑意。 他本能地想要回话,却在那人眼底看到了一闪而过的一丝试探与不安。 电光火石间,李昀收拾好心上一团乱麻,清冷抬眼,淡淡回道:“兄长胡言乱语,我何时有过失礼举动?” 裴醉微不可见地松了眉头。 看来小云片儿真不记得那晚的事了。 “这怎么能叫失礼?”裴醉干脆长臂一揽,将李昀抱在怀里,满足地喟叹,“我们元晦真暖和。” “你冷?”李昀抬手去握着裴醉的双手,果然如冰寒凉,他抬手覆上那人的额头,担忧道,“是又要发热了?” “...” 裴醉没听到意料之中的嗔怒,微微地皱了眉。 他用手轻轻捏着李昀的肩,再不隐瞒双眸中的试探。 “元晦,你怎么了?” 李昀压着喉咙间的酸涩,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愤怒:“我看到地上一滩血迹,你是不是,又毒发了?” 裴醉缓缓凑近,那好看又俊朗的五官在李昀面前慢慢放大,一双乌黑如墨的幽深瞳孔静静地看着李昀。 李昀并不躲闪,眼中的心疼与愤怒皆不是伪装。 他是真的要疯了。 裴醉微微叹了口气,将他轻轻搂到肩上。 “还好,就是有点累。” 李昀缓缓呼了两口气,努力将今夜那关心则乱的失态从自己头脑中丢了出去。 既然他想瞒着,便瞒吧。 “想聊天吗?” 李昀再抬头时,那一贯如清溪澄澈的眸子罩了一层雾,在夜色里竟然还能看出水光潋滟的光晕。 李昀的双眼本就很好看。 眼角微圆而眼尾微微上挑,微笑时瞳孔中流转着温润,严肃时又带上了点清冷疏离的威严。 今夜,那双眼睛却雾蒙蒙的,仿佛那小云片儿裹挟着软软的水雾,一个劲儿往裴醉心上滴雨。 裴醉本如湖水平缓的心境硬生生被那人砸出了沸腾的水花,压都压不住。 若不是知道李昀清醒时正经如君子的不动如山,裴醉甚至都觉得,那人是在刻意借月色勾引诱惑他。 这还聊什么天。 裴醉喉结微微颤了颤,恨不得把那双眼睛严严实实地捂上,不许别人看到。 他也的确这么做了。 李昀眼前突如其来的黑暗,还有那冰冰凉凉的掌心,让他先是一怔,后是无语:“裴忘归。” “嗯,就这么聊。” 裴醉懒散的声音在李昀耳边响起,反磨得后者耳根一红。 “能把手放下来好好说话吗?”李昀咬了咬牙。 “不能。” “为什么?” “今晚的圆月太亮了,容易伤眼睛,为兄替你挡挡。” “...” 论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裴家忘归当属第一人。 在李昀炸毛前,裴醉终于恋恋不舍地放下了手掌。 “为什么要带着小五去皇庄?”李昀生硬地转了个话题。 “之前,我跟子奉提及,要带小五参阅京营训练。本想着明年春日猎上带他一同参加,中间有些意外,我便只能提前让他尽快熟悉三大营。今夜住在皇庄里,顺便也要看看,崔家是怎么管理皇庄土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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