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是千军营士兵整齐的脚步声,在暗夜里,犹如闷雷坠于平野一般,轰隆地不停地击打着人的胸膛,让人耳边嗡嗡作响。 李临光是听到这个声音,就已经觉得腿软了。 他缩在李昀怀里瑟瑟发抖,颤颤巍巍地用小胖手去够他梁皇兄的衣袖。 “陛下别怕,三大营将士皆听从陛下指挥。这千军万马,定能护得陛下安康。” 李临听得这温和又淡然的声音,他七上八下的小心脏渐渐地平稳了下来。 李昀却没有听上去的那般淡定。 他前额密密麻麻地出了一层虚汗,手心里滑得几乎要抓不住缰绳。 他不是怕今夜皇庄上的不速之客,他是怕裴忘归撑不到京营来人驰援。 李昀眼神凝在远处那暗成一片的皇庄,在暗夜中死一般静寂。 他甚至不敢去算,那人将大部分天威卫留给了陛下,自己身边究竟还剩下多少人面对那群饿疯了的流民。 双拳难敌四手,何况,那人还病得那么重。 李昀越想越害怕,策马越跑越快,可他本身马术有限,这样不要命的疾驰,让他险些缰绳脱手。 李昀心口一惊,念及身前的年幼天子,硬生生杀出一股蛮力,手臂青筋狠狠一绷,将险些脱缰的马儿拽了回来。 那手腕骨处传来细碎的响动,在一片兵荒马乱中无人听见,只有他痛得用力到将嘴唇咬出了血。 李临抱紧了李昀的腰,缩在他身前发抖。 梁皇兄拼命起来果然好可怕。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靠在这样的梁皇兄怀里,忽然就像抱住了裴皇兄一般,像是心里有了依靠,不那么害怕了。 小皇帝抖着小胖手,在颠簸中,努力伸了几次,终于握上了李昀的手腕。 “梁皇兄,疼不疼?” 李昀冰凉的手腕处传来柔软的触感,他收回了死死盯着前方的视线,对上了李临忐忑又依赖的视线。 他微微笑了:“陛下,臣不疼。” 申文先率领千军营一马当先,心急如焚地快马加鞭朝着皇庄的方向而去。 忽得,远方亮起熊熊大火,那火焰在暗夜中极为令人心悸,那烟尘滚滚而生,像是要将这一片广袤的草场都燃烧了一般,烈焰冲天。 申文先大惊,心口那不祥的预感越发强烈。 放火,莫非是殿下已经抵挡不住了?! 千军营的将士犹如潮水一般,在草场上密密麻麻地漫了一地。 当他们终于到达那烈焰滔天的皇庄时,只看到天上飞的,是如暗夜乌鸦的神火飞鸦,那火药如流星一般坠在流民的身上,仿佛天地为炉膛,人命如薪柴草芥,唯有鲜血能点亮这片黑暗。 裴醉站在皇庄外最高的瞭望台上,看不清神色,只能看到那墨发被夜风吹得飞舞,身姿不动如山,脚下是熊熊火焰,身后是阴森夜幕,那人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仿佛他自己便是一支笔直的参天巨木,随着火光快要被一同烧成了灰。 李昀本是焦急,可看见神火飞鸦的那一刻,他脑袋里‘嗡’地一声,整个人如坠冰窟。 他几乎是颤抖着,朝着申文先询问:“你可知,他私调了神火?” 申文先摇了摇头:“神火营这几日在城外试验新的火器,都是明指挥使带着的,今日不在营中。” “乘撵呢?” 申文先身体一点点冷起来:“殿下,差他们去光华门,巡防。” 李昀一把攥住申文先的手臂,声音发颤:“皇城二十直卫,今夜可有调令?” 申文先几乎是颤抖着,抓了天威卫的千户。 “是。”那千户垂着眼,声音很沉,“奉殿下命令,调二十直卫,入宫,请太后易居长阳山。” 李昀瘦弱纤细的身子微微发颤,心里像是被撕了一个大口子,冷风呼呼地往里灌,他冷得几乎要将自己蜷缩起来,来抵抗这彻骨的寒意。 裴忘归,已经不顾一切了。 他疯了。 李临窝在李昀怀里,只觉得那怀抱越来越凉,颤抖越来越明显,甚至能听到梁皇兄死死压着颤抖的喘息。 “皇兄,你怎么了?!” 李昀这几日心里藏的事情太多,几日几乎都没睡过,神思绷得紧紧的,此刻,脑袋里那根弦忽得断了,他的头几乎是瞬间便剧痛了起来。 “唔...” 李昀捂着嘴,一股撕心裂肺的恶心感自腹中升腾而起,他踉跄栽下了马,身子猛地弯了下去,干呕着呛咳,眼圈通红。 忘归。 李昀在心里一遍遍地念着,近乎绝望地攥紧了马鞍,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第70章 君王 李昀头晕目眩地扶着马,在一片火海中,看着裴醉慢慢向自己走来。 那人背对着冲天火光,看不清神色,只能看见那极沉稳的步履。 裴醉慢慢走近,将手中的刀鞘重重砸在地上,玄色刀鞘没入泥土三分,那人单膝跪在李临面前,沉声道。 “臣让陛下身陷险境,罪该万死。” 三军鸦雀无声,唯有那熊熊尸体在火焰中燃烧的焦响噼啪声。 李临压着话里的颤:“起来吧。” 裴醉攥着钢刀的手紧了紧,本想起身,可胸膛那撕裂般的痛楚好像要将他拆成两半,剧痛之下,他几乎是跪下了就再也站不起来,那本就难看的脸色一寸寸地白了下去。 他凝了口气,又尝试用力起身,一股带着血腥气的热流自肺腑涌上喉头,裴醉唇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额上的冷汗大颗大颗地滚了下来,他抿着唇,握着钢刀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剧烈发颤。 以往只需要吃一粒蓬莱便能支撑,现在,一次要吃上三粒,这反噬的剧痛几乎不是常人能忍受了的。 “唔...” 蓦地,胸口像是被利刃重重刺穿一般,裴醉脊背微不可见地颤了一下,没能压住极轻的痛喘声,在裴醉身前最近的三个人都听见了。 李昀放在身侧的手已经攥到扭曲,可是,他没有上前去搀扶。 列阵将士如黑鸦一般,静静地等待着裴醉起身,为他们发号施令。 裴醉拼命地将喉咙间的血腥气咽了下去,凭着骨子里不要命的狠劲儿,硬是扶着刀撑起了身体。 他虽动作缓慢,可身形不歪,整个人站得犹如一柄锐不可当的刺刀,眼神是被鲜血淬过的凛冽。 三军阵前,将不可倒。 而且,今夜还很长。 李临看着不解世事,可心思极为剔透,什么都懂。 他看着裴醉完全失了血色的脸,先忍不住了,带着小声的哭腔,朝着裴醉伸出了手:“裴皇兄。” 裴醉微微抬头,那乌黑鬓角的冷汗便顺着冷硬的下颌滚了下来。 “臣在。” “朕...” “臣在。” 裴醉仿佛知道李昀要说什么,那苍白而坚毅的脸上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李临眼圈完全红了。 从梁皇兄和那个将军的对话里,他好像知道,裴皇兄为什么要这么做了。 是为了对付母后吗? 是,为了保住他的皇位吗? 裴醉扯了缰绳,几乎是拼尽了全力,才能稳稳地坐在马上。 心脏仿佛被重锤狠狠地打碎又拧紧,每跳一下,都让他痛得想要晕倒。 他硬撑着扶好缰绳,没放任自己狼狈地蜷缩起来。 他白着脸,深吸了一口气,赫然昂首,如一柄锐不可当的宝刀,朗声说道。 “今日,陛下亲率千军营剿灭流民,陛下为国之心,青天可鉴。”裴醉声音很稳,如定军鼓一般,淡淡地响彻在这烈焰炙烧的草场上。 可,李昀却看到那人紧紧攥着缰绳的手,已经用力到毫无血色,青筋已经爬满了手背,那修长又骨节分明的手剧烈地颤抖着,似乎已经压不住那撕心裂肺的痛楚了。 “今日,陛下亲临三军,为将士做表率;明日,我大庆男儿,护疆守土,为家国安康,不惜一切!” 裴醉握着李临年幼的小手,将那柄龙纹玄铁长剑高高地举了起来。 广袤草场,夜幕暗沉,唯有玄铁长剑处那金色纹龙的双眼,映着熠熠火光,那光似要点燃这永寂暗夜,为大庆带来黑暗中那不息的光芒。 四下沉寂一片。 不知是谁,第一个举起了手中的钢刀。 “不惜一切!!” 那嘹亮的嘶吼声,仿佛追随着光芒的流星,划过了整个暗夜。 “不惜一切!!!” “不惜一切!!!!” 三军将士红着眼,雄浑的怒吼声,震碎了笼罩在承启上空的阴霾。 仿佛,那冲天吼声能够将夜幕捅出一个洞,让光明倾泻在这片烈焰草场之上。 裴醉抿白了唇,喉咙间的血腥气止不住地上涌,握着李临的手也开始剧烈地发颤。 心口的痛楚几乎要超过了他所能忍耐的范围,他眼前一片昏暗,几乎是死撑着最后一丝清明,才没有从马上倒下去。 不能倒。 裴醉呼吸粗重而急促,心脏仿佛被刀捅了无数个来回,那冷汗几乎要将玄色直身长衣从里到外都浸透一遍。 又一阵剧烈的痛楚砸在他心上,裴醉唇边溢出一声痛苦的低喘,有一瞬间,他痛到几乎丧失了意识,紧握着长剑的手也将要无力地垂了下去。 忽得,他的手被人猛地攥紧。 冰凉的柔软,还有掌心的纹路,顺着裴醉的指尖,稍微安抚着他心上拧搅的剧痛。 裴醉眼前的黑雾渐渐散去,看见李昀坐在他身后,用力地将那柄剑举得更高。 在一片振奋人心的嘶吼声中,李昀的声音穿破了重重阻隔,温柔地落在他耳边。 “我在。” 裴醉用模糊的视线,望见了那双月光下清皎明亮的双瞳,那双视线,仿若能穿透一切迷障晦暗。他微微笑了笑,用沁满冷汗的手,拼尽全力攥紧了这片温柔。 三军回营,李临和李昀乘了一匹马,他们二人,很久都没有说话。 李临缩在李昀身前,冷得身体有些发抖。 也或许,这发抖并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彻骨的恐惧,或是疲惫。 “好想逃。”李临呆呆地望着三军将士,又低声喃喃,“可朕这辈子大概逃不掉了。” 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一般,李临的声音带上了少年的沧桑。 “...逃不掉了。”李昀握着李临冰凉的小手,“一城衰亡殃及一府,一府覆灭国必危矣。国之不存,君何以生?” “梁皇兄...”李临望着裴醉骑在马上的背影,呆呆问道,“朕会死吗?” “不会。有无数人护着陛下,为你披荆斩棘,浴血奋战,忠君为国。陛下只要站在这里,站在他们身后,便是百姓的天,便是大庆的希望。”李昀声音清淡,却夹着微微的颤抖。 李临点了点头,将视线落在马脖子旁边的玄铁宝剑上。
175 首页 上一页 80 81 82 83 84 8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