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沉浸在夜色里,那柔和安谧的月光洒在彼此身上,仿佛肩上凝了霜,发上落了雪,却温柔地不曾留下半点寒凉,只洒下心上一片纯白。 他在裴醉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慢慢地呼吸,时间走得缓慢,慢到仿佛能抓住指缝间时光的流逝。 “你以前常来这里?” “嗯。每次被你父皇罚完以后,我便来这里躲起来喝酒,醉个一两日,你父皇也找不到我。” 李昀失笑,摇了摇头。 “喜欢这儿吗?”裴醉问。 “喜欢。”李昀点点头,“高处虽不胜寒,却可饱览人间盛景,又有谁能不喜欢呢?” “是。”裴醉用手指着远处连绵的青山,“那里是河安的方向,有山有大漠,你去过,想必记得。” “记得。那里民风淳朴,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是个好地方。” “当然。”裴醉轻轻笑了,“在河安,春日可以去郊外操练,夏日可在金戈馆里磨刀,秋日会试炮制火器,冬日自然是捞鱼滚雪。那里,春夏秋冬四时之景各有精彩,不像承启,万年如一日的无趣。” 李昀微微抬眼,看着裴醉微笑的侧脸。 “忘归,等将来有时间,我会陪你回去。” 裴醉抬手握着李昀微凉的手,打趣道:“怎么,梁王殿下不是想要在朝堂上一展抱负,怎么还有空闲陪我回边关吃沙子?” “小五总是要独当一面的。到时,我的身份便不是他的助力,而是他的阻碍。”李昀释然而笑,“忘归,这些我都懂,你没有必要担心我。” 裴醉抬手拨开李昀被风吹得飞扬挡眼的碎发。 “委不委屈?” “委屈。” “那还非要入朝?” “因为,我更怕后悔。”李昀眼神坚定,“我若逃了,便会懊悔一生。所以,就算你不允,我也是要做的。” 裴醉闻言,轻声低叹:“为兄这真是,进退维谷,里外不是人啊。” 李昀微微扬了下颌:“还拦吗?” 裴醉眉眼一舒:“拦。” 两人四目相对,同时低声笑了出来。 裴醉笑得低咳,靠着身后的原木,用修长手指轻轻弹一下李昀的额头。 “你学什么不好,非要学为兄这臭毛病。” “原来兄长知道自己的缺点,却从不改。” “为兄吃遍了这毛病带来的苦楚,却也不悔,故而,不必改。可,我却不想让你再走一遍我走的路了。” 李昀眼神一缓,陪他靠在那圆木上,可肩膀却忽得被揽住,后背从那冰凉的圆木挪到了温暖的胸膛处。 “靠着我,不比靠着木头强?” “...” 李昀很深地望了他一眼。 “又在心里偷偷骂我呢?”裴醉眼眉抬了抬。 “君子从来当面论短较长,不在背后数黑论白。”李昀淡然悠悠道。 “所以?” 李昀一字一顿道:“兄长,就是块木头。” 裴醉沉声低笑,那喉结上下颤着,极开怀的模样。 “好,从今日起,我便把表字改了。裴木头,嗯,甚好。”裴醉学着文人做了一个文绉绉的礼,飞眉微扬,“多谢元晦赠字。” 李昀额角青筋又绷不住了,用裴家拳揍了他轻飘飘一掌。 “梁王殿下好功夫。”裴醉捂着胸口,有气无力地拱手求饶,可眼神里的笑却快要溢了出来。 李昀无可奈何地笑了,转过头,望着那轮很大,很明亮的天边玉盘,不由得有些出神。 “怎么了?” “今日,是九月十五了。” “想你母后了?” 李昀怔了一怔,低声道:“你还记得。” 裴醉将他清瘦的肩搂得紧了一些:“当然。就算你今日不入宫,我也是要去你府上带你出来散散心的。” 李昀鼻尖又微微酸了一下,忙重重呼吸了一下,压下喉咙间的苦涩。 “好了,小云片儿乖,不哭了,哥哥给你糖吃。”裴醉用手慢慢地替他顺着脊背,极熟练地安慰着。 李昀没想到裴醉又把小时候哄自己那套拿出来,又羞又恼,垂眸红了耳根:“你...你好好说话。” 裴醉晃晃悠悠地把手收了回去,枕在脑后,长叹一句:“唉,你这性子,口不对心,从小到大就这样。从前我自河安入承启半月,进宫一趟想带你出门逛逛,你还一副要读书的模样,在桌子前坐得端正,结果我真走了,你急得眼泪掉得跟断了线的...” “别说了!”李昀辛辛苦苦多年养下来的修养全都碎了,“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裴醉笑得凤眸微弯。 “历历在目。” 李昀捂着脸,拒绝回想起小时候那撒娇粘人的模样。 裴醉几乎要压不住胸口的笑意,抱着李昀,把脸埋进他的肩窝里,身体笑得发颤。 李昀温软憋闷的声音从指缝间漏了出来:“你别笑了。” 裴醉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有气无力地倒在李昀的肩膀上,几乎坐不起来,捧着肚子断断续续道:“好了,我,我不笑...” 李昀指缝微错,从那条窄窄的缝隙望着那人正擦着眼角的泪花。 他慢慢放下了手掌,微微摇了摇头,似在取笑自己失了分寸,后脑却不期然被覆上一只大手,随着裴醉温柔的抚摸,藏在李昀心头那点难堪的往事,忽得也没那么不堪回首了。 他也垂了长睫,无声地弯了弯眼眸。 裴醉静静地注视着李昀唇边温软的笑意,眸光藏着不可察觉的温柔与情愫。他用右手在身后原木架子里随意掏了掏,那沙沙响声惹得李昀微微侧目。 “找什么?” “宝藏。” 裴醉边说着,边从身后拿出两只姜色酒壶,怀念地笑了:“居然还在。” 李昀接过一只,垂眼打量着。 那酒壶上面染着的灰尘已经将那原本的颜色尽数盖了去,李昀吹着表面的尘土,发现尘沙下酒壶的颜色仿佛也已经褪去了不少。 “这是...” “我那年出征前,挂在这里,权当做得胜酒,想着要回来和你共饮一醉,谁知...”裴醉垂眼笑了,“谁知这一等,便是五年。” 李昀拔开酒塞,喝了一小口酒。 裴醉没来得及阻止,眼睁睁地看着李昀掩着唇咳嗽起来。 他赶紧轻轻用手扣着李昀单薄的背,责备道:“都五年了,哪还能喝了。” “味道还不错,陈酒醇厚,回味甘甜。”李昀舌尖火辣辣的,这酒历经多年,竟还是这般烈。 他又昂首喝了几大口,像是想要把曾经错失的岁月一饮而尽,辣得水色盈眸,酒气上头。 裴醉想从他手上拿走那酒壶,可李昀竟死死抱着那酒壶不肯撒手,甚至超裴醉抬手拢了一礼:“兄长赠,不敢辞。” 裴醉挑眉:“是不敢,还是不想?” 李昀红了脸,抿着薄唇笑得羞惭。 “...不,不想。” 裴醉怔了怔,哑然失笑。 李元晦一贯克己守心,不肯放任自己沉溺于酒气中,丧失理智。 只有以前被自己哄骗着喝酒的时候,醉过两三次,后来,那人酒只喝到微醺,再不肯多跨一步,大醉一场,今日,倒是难得。 裴醉将那人软成一滩水的身子扶到自己身前,又从腰间拿出一个极小的酒壶,半个巴掌大。 他抱着脸红身子软的梁王李元晦,在他耳边轻声笑道:“为兄常喝的,是这壶,你我换一换,可好?” 李昀拧着眉头思索了一下,用朦胧不清的一弯眸子望着裴醉那俊朗的眉目,极为挣扎地,点了点头,乖顺地双手捧着裴醉的小酒壶,垂着乌黑纤长的睫毛,小口喝酒,酒气染得嘴唇水光潋滟,极柔软的模样。 裴醉用手指摩挲着李昀雪白的后颈,像是在摸着冬日里扑进他怀里寻求温暖的雪狼幼崽。 “你醉了。” “醉了?”李昀望着夜空,努力想要抬起手臂,却因为浑身无力而动弹不得,只低声喃喃,“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裴醉握着他的手,遥指远方杳杳银汉。 “想去那里?” 李昀微微睁开双眼,澄澈的瞳孔倒影着皎月,却摇了摇头。 他缓缓收回了手,用酸软的手指,轻轻戳着裴醉的心口。 “想去这儿。” 裴醉乌黑幽深的眼眸中映着李昀那极认真与期待的表情,他心口微微一疼,喉咙间竟有些酸。 他用手温柔地握着李昀放在自己胸前的小手,嗓音喑哑:“你已经在这儿了,还想去哪儿?” “真的?”李昀头有些晕,回握着裴醉的手,身体微微摇晃,一贯清冷温缓的声音有些含混,“不...你骗我...你总是骗我...” 裴醉将他抱上了自己的腿,用披风将那醉醺醺的人仔仔细细地裹了起来,双臂锁着那纤细的腰,在他耳边低声道:“今夜,我不骗你了。” “真的?”李昀忽得雀跃了起来,那含糊的声音也微微上扬。 “当然。”裴醉笑。 “什么...什么都可以问?”李昀轻轻敲了敲昏沉的头,似乎想要让自己清醒一些。 “嗯,问吧。”裴醉抓住他的手,用滚烫的声音在他耳边道,“今夜,为兄对你绝对诚实。” 李昀那眉头拧得很紧,仿佛有千万个问题,不知从何问起一般。 “急什么,慢慢想,夜还很长。”裴醉替他拢着披风,只露出一张泛着酒气微红的小脸。 李昀用温热的手抓着裴醉的手臂,憋了半天,挤出来一个问题。 “长公主殿下,为什么给你起名字叫阿醉?” 裴醉千算万算,没料到萦绕在李昀心头最大的问题,竟是这个。 他有些哭笑不得,却仍是认真解释道。 “二十六年前,父亲亲率一支骑兵夜袭,取了敌将首级,因此士气大涨,他下令犒赏三军,自己也喝多了酒。那夜,便有了我。”裴醉想起凤惜双那咬牙切齿的模样,没忍住低声笑了,“...母亲说,她知道自己有孕的时候,正赶上两军交战,战事胶着。父亲把她打晕了,没让她上阵。母亲气得罚我父亲跪战盔,让他彻夜赔罪。” 李昀呆怔了一会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是啊,为兄也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写着不合时宜,自出生起便是个错误。”裴醉笑。 “不是错误。”李昀努力地摇了摇头,用力地抓着裴醉的肩,十分认真,甚至是虔诚地仰起头,温声道,“兄长生来...便是潇洒肆意之人,这辈子注定要喝烈酒,降烈马,文治天下,武定山河,活得轰轰烈烈,如焰炙盛。若,若兄长不曾来这人间一趟,这红尘岁月就太寂寞了。” 裴醉心口一烫。 他把李昀抱进怀里,把脸深深埋进他肩上。 那人身上的书墨香气,清酒灼热,与血脉一同跳动着,他那心底如浪潮一般的情感几乎是悸动难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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